（4）
被老郎中判了死刑的周家大哥竟然被一个年轻人救活了，榆树村来了个活神仙的消息不胫而走，附近村落有不少人来求医问药。
陆煞一个天生地养的精魅，书都没看过，哪里会瞧病，不过是将历劫时剩下的蛇蜕研成粉末，用新汲的井水调匀，随便加点养生补齐的药草，宣称是可解百毒的灵药。若有人来瞧病，便送他一瓶，蛇蜕沾着他身上的修行，带有几分灵力，一来二去，着实救了不少人。
榆树村民风淳朴，村民受了陆煞的恩惠也都记着他得好，有的人特意带着全家老小日夜兼程的赶过来，只为给这位救苦救难的活菩萨磕个响头。还有人拿出毕生的体己，做了一块悬壶济世的匾，用红布包着送到陆煞面前，感谢他的救命之恩。
有一户小夫妻特意将不满周岁的小孩抱到陆煞面前，要他亲手抱抱，说是孩子自出生起体质就弱，一度以为养不活，喝了陆煞给的灵药才一点点好起来，眼瞅着都能下地跑着玩了。
小孩生的虎头虎脑，胳膊胖得像藕节，白白嫩嫩的，脖子上挂这个做工粗糙的长命锁。小家伙一点都不怕生，一靠近陆煞就张开手臂要他抱，嘴里还没长牙，笑起来憨憨的。
陆煞第一次看见这么小的孩子，更别提抱了，慌得都不知道该怎么办，笨拙地伸手将孩子接过去，紧绷着腰腹站在那里，像是捧着某种会爆炸的危险物品。
围在旁边的大娘婶子一并笑了起来，一边笑一边道：“陆公子一看就是还没成家，哪有这么抱孩子的。”
周大嫂上前替陆煞调整了一下姿势，让他一手半曲着，托住孩子的头和背，一手托住孩子的屁股，身上要放松，别那么紧绷。
陆煞调整了好一会才渐渐适应，怀里抱着个软乎乎的小糯米团子，脸上带着点羞涩的笑，道：“我从未抱过孩子。”
小团子抓住他垂在鬓边的发，眼神清澈如朱雀山上的山泉。陆煞只觉心头一软，他想起那个向往着娶老婆生孩子的樵夫，突然明白就算最简单的生活里也蕴藏着许多美好。
这些美好是他从未体验过的，他有千年修行，能呼风唤雨，视人命为草芥，看过太多包含畏惧的眼神，却从未体验过这简单平凡的人间烟火。
他越来越喜欢人间了，他留恋这里。
家中有女儿未出阁的，立即见缝插针，笑眯眯地道：“陆公子整日在外行医救人，家里没个知冷知热的人可怎么好！忙了一天，回到家，连口热饭都吃不上。”
那个立即搭腔：“是啊是啊，改天到张大娘家来，我们家丫头做的一手好菜，让她露一手给你尝尝。”
“我家秀秀衣服缝的可好，我这就让她来给公子量量尺寸，赶身袍子出来！”
“还有我家云英……”
周大哥家小小的篱笆院一时间人声鼎沸，陆煞被围在中间，有些手足无措又有些开心，他第一次被这么多人关心，第一次看见这么多人对他笑。
没有人想挖他的灵石，也没有人谋划着该如何剥了他的皮去炼药制丹，所有人都很喜欢他，发自肺腑的，真心的。
陆煞救了周大哥的命，周家人都将他视为恩公，得知他只是偶然路过此地，并没有亲眷，便收拾了一间厢房出来人，让陆煞住着。周家那个梳着长命辫的小孩叫狗儿，整日跟在陆煞身后一口一个神仙哥哥的叫着。
陆煞听在耳里深觉好笑，心想我算个什么神仙，不过是天生地养的一只精魅，保不齐哪天就被人收去，炼成了丹药。
陆煞的出现在某种程度上算是抢了九爷爷的饭碗，不过九爷爷天生一副好心肠，见陆煞行医救人不求名利，也是打心眼里喜欢他。远嫁的女儿回来探亲时带来了几坛好酒，一直没舍得喝，现下全拿出来招待了陆煞。
老伴儿去得早，这么多年，九爷爷守着一个小篱笆院，一直一个人住。院子收拾得很干净，邻里乡亲帮衬着，中了些时鲜的瓜果和花草。葡萄架下有一张小木桌，两个粗瓷碗，一碟子花生米一叠水煮毛豆，就是全部下酒菜了。
陆煞不通人事，也就没什么贫贱富贵之别，处世之道十分简单，谁对他好，他便善待谁，谁想取他的性命，他就先摘掉谁的脑袋。
农家人自酿的粮食酒，辛烈辣喉，陆煞一口气干了一碗，只觉半边脑袋都烧了起来，低声闷咳。
九爷爷眼睛不太好，耳力倒灵，拍着陆煞的脊背笑他不胜酒力。笑着笑着突然话音一转，神神秘秘地覆在陆煞耳边，道：“你说你打朱雀山上来，是真还是假？这里只有咱爷俩，看在这坛好酒的份上，你也得跟九爷爷说实话！”
陆煞的脸色被烈酒蒸得微红，道：“我没有说谎，我的确是从朱雀山上来，我在那里出生也是在那里长大。”
在那里历经千年寂寞岁月，修来了这副半人半蛇的样貌。
当然，后半句话，无论如何都是不能说的。
九爷爷眯眼一笑，道：“小时候我家里来过一个出身卜星世家的高人，他说世间妖灵分为两种，一种为妖，一种为魅。魅者，高于妖，且修为更深，你是妖还是魅？”
陆煞没想到九爷爷会如此直白地问他，手上一抖，险些打碎那个粗瓷碗，眼睛里蒸腾起雾意氤氲的杀机。
九爷爷恍若未见，自顾自地抿了一口酒，慢悠悠的道：“是魅吧，寻常妖类不会有你这样的好心肠，也不会有这样懵懂的性子。”
陆煞不敢接九爷爷的话，只能埋头喝酒，他狠狠眨了下眼睛，将眼睛里的杀机揉散。
九爷爷剥了颗花生慢慢嚼着，道：“我虽眼神不济，但有些事情还是看得明白的。周家大哥已经死了，但魂魄未散，你强行叫回了他的魂魄，解了他身上的毒。这是障眼法，救得了他一时救不了他一世，不出一年，他就会暴毙，毕竟生死簿上已经勾掉了他的名字。”
陆煞抬起眼睛，道：“他的家人都希望他活着，我让他们能多相处些时日，也是遂了他们的心愿，有什么不好？”
九爷爷嘿嘿一笑，浑浊的眼睛里透出些异样的精明，他道：“可你改变了周家大哥的死亡时辰，等于折了他的阴寿。被折了阴寿的人过不去奈何桥，喝不了孟婆汤，再不能投胎，被迫困在地狱里做小鬼。周家人知道了其中缘故，也许会反过头来恨你。还有那些被你救过的人，他们身上沾了妖魅的灵力，或多或少都会受到反噬，轻则小有厄运，重则折损寿命。当他们知道这一切是因为喝了你的药而起，便会都来恨你。孩子啊，救人不是这样救的。”
陆煞脸上露出迷茫的神情，九爷爷继续道：“人与魅不同，人没有千年修行，没有高深的灵力，也不能长生不老，但是他们更复杂也更狠毒。有些人不会因为你救了他就感谢你，所谓恩将仇报，就是这个道理。你声名渐大，留在榆树村不是长久之计，早些启程上路吧。”
陆煞的表情依旧困惑，喃喃着：“我是为了报恩才下山，有一个人救过我，我想报答他。我以为天底下的人都该是这样，受人恩惠便要铭记在心，不问因果。”
九爷爷拈了拈花白的胡须，半是叹息半是感慨：“孩子啊，依老朽之见，你这一生恐怕难有顺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