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苏云微似是被问住了，声音莫名一滞。
叶秉烛等的就是这样一个瞬间，他摊开手掌，掌心自长明灯的灯座边沿处狠狠蹭过，尖锐的边沿割裂肌肤，殷红的血沁出来，瞬间流了满手。
黄金面具之后，那双漂亮的眼睛缓缓闭起，叶秉烛双臂微开，口中默念着古老的咒语，猩红的光自血液流过的地方腾起，浓烈得像是赤霞织就，瞬间胀满整间石室。
传说，荒芜山七步宫是卜星界的一大异类，宫主叶秉烛黑衣裹身黄金遮面，手持一盏名列兵器谱第二位的结缘灯，可以在梦中杀人，亦可以将亡魂引入生者梦中。
这个传说有一个地方说错了，能与幽冥相通，引来地府亡魂的，并不是那盏玉勾云纹的结缘灯，而是他叶秉烛身上的血。
他是一个活死人，胸膛里没有心，这具身体，也早就不依靠心脏活着。他的血就像是幽冥界里的三途河水，吸引着那些匍匐在暗处的魑魅魍魉。
活死人，顾名思义，不算死人也非活人。没有心跳，没有呼吸，不会再长大，也不会再变老，身体永恒地被封印在了某个时刻，如同被轮回遗弃，了无生气地活。
能与幽冥对话，成了唯一的好处。
猩红的血光在石室里悠悠弥散，阴阳双星灿金的颜色融在其中，宛如游动的蛇。
堵在叶秉烛面前的那只镇墓兽率先跳了起来，后腿在地面上垫了一下，深渊似的巨口直直地咬向叶秉烛的脖子，恶臭扑面。它一动，另外七只镇墓兽也跟着动了，低吼着朝叶秉烛扑来。
满溢的血光骤然一爆，浓得迷了观者的眼睛，只能隐约看见石砌墙壁上映出一个狰狞骇人的巨大黑影。只听一声筋骨脆响，紧接着八只镇墓兽的尸体依次掉落在叶秉烛脚边。脑袋诡异地歪向一侧，眼睛大睁着，死不瞑目。
瞬间击杀八只镇墓兽，这不是凡人能有的功力。
苏云微已经顾不得探究叶秉烛究竟修习的是哪门邪恶功夫，他将嗓音压得极低，吐出一串繁复咒语。聚在暗处的炼尸闻声而动，空气里的浮尸臭味愈发浓重。
炼尸比镇墓兽厉害得多，它们身带剧毒，没有五识，没有痛感，脑袋被斩掉了肢体还能动，除非碎成肉泥，否则就会一直战斗。
这样多的炼尸，就算叶秉烛有三头六臂，恐怕也应付不过来。
两只炼尸结伴扑了上来，叶秉烛凌空绘出星纹，阴阳双星熊熊燃烧，叠加着强劲的内息，落在冲在最前面的几具炼尸身上，瞬间将它们烧成了一个巨大的火球。
其他炼尸目不斜视，摇晃着，嚎啕着，越过同伴裹成的火球，一步步向叶秉烛靠近。
浓烈的血光再度蔓延起来，墙壁上再度腾起那个狰狞且邪恶的巨大黑影。这一次，不等黑影强大到极致，七丈软鞭破空而来，携着赫赫风声，鞭梢尖利如匕首，狠狠地刺进了叶秉烛的后心。
鲜血飞溅，顺着墨黑的衣角流淌而下，晕湿了地面。
映在墙壁上的巨大影子轰然消散，叶秉烛踉跄一步，猛然回头，看见苏云微踩着两具炼尸的脑袋站在那里，手中的长鞭上还带着新鲜的血痕。
他笑着，轻声道：“召唤幽冥恶鬼附身需要极强的内息，叶宫主现下有伤在身，怕是招不来恶鬼了。没有恶鬼，仅凭叶宫主一人之力怕是对付不了这样多的炼尸。叶宫主，还不打算跟我合作吗？”
叶秉烛踉跄了半步，没有摔倒，扶着长明灯的灯座站在那里，黄金面具冷冽微寒，映着面具后的眼睛，精美如神明的法器。
“士为知己者死，绝不向小人低头。这点阵仗就想让叶某服输，”叶秉烛淡淡一笑：“星尊大人未免太小看七步宫，太小看叶某的本事了！”
话音未落，风声骤起，叶秉烛漆黑的衣角翻飞如雾，在夜色中款款弥散，黄金面具上流转着夺目的光，如同鲛人落下的珍珠眼泪。
风声之中似乎带着某种特殊的力量，苏云微只觉心口闷疼，紧接着，眼前闪过一道赤红的光，似血光，似朝霞，又似无忧之乱时那场毁灭天地的风暴。
叶秉烛长啸一声，身上的黑衣寸寸撕裂，周身腾起火焰似的红光。他身形偏瘦，肌肉的纹理格外紧实，在紧实的肌肉表层却覆盖着一层层的黑色符文。那些符文并非静止，而是流动的，瘴气一般，绵延着汇向同一个地方——叶秉烛的胸口。
那个本该盛放着心脏的地方却只有一个黑漆漆的洞。
覆满全身的符文疯狂流动，旋转着，翻涌着，凝神去听，似乎能听见海浪呼啸的声音。
无数流动的符文汇聚在胸前的黑洞里，化作道道烟雾喷薄而出。
那些烟雾仿佛是有生命的，缭绕着，扭曲着，纠结着，渐渐具化出形状，千姿百态。
身高为常人两倍，无面目，无四肢——获身鬼，生前受人雇佣，作杀生之业。
喉咙细如针尖，腹大如山——针口鬼，生前诓骗他人之财，死后饱尝饥饿困顿。
头发蓬乱，体毛甚长，身形羸弱，爪甲利长——地下鬼，生前枉法取财，诬陷他人，得此报应，永居暗处受苦。
生前便是恶人，死后亦是恶鬼，囚禁于幽冥之中，不见天日，终日受刑，周身怨气，周身凶煞。
《云笈七签》卷八十一曰：“人死后魂升于天，魄入于地，唯三尸游走，名之曰鬼。”
鬼是独立于魂魄之外的东西，能障人耳目，荫蔽天日，能啃食血肉，能屠杀万物。
无穷无尽的恶鬼自叶秉烛空如深渊的胸口处涌出，数量远在炼尸之上。肉眼看去，那些恶鬼缭绕如烟，而投影在墙壁上的影子却千奇百怪，各种形貌的恶鬼，各种凶残的恶鬼，受叶秉烛感召，一齐朝炼尸扑去。
小小的石室转眼变成了修罗场，到处都是残破的炼尸碎肢，到处都是缠身的恶鬼。
“叶秉烛，你疯了！”苏云微结出星纹抵挡恶鬼的攻击，寒声道：“召唤恶鬼，必受反噬，你会魂飞魄散的！”
“我说过，士为知己者死，绝不向小人低头。”叶秉烛悬于半空，双目赤红，冷冷地盯着苏云微：“没有人可以威胁我，更加没有人能强迫我。今天，就让我代替天下人看一看星尊大人的真实面目吧！”
叶秉烛扬声长啸，周身烈焰燃烧，越来越多的恶鬼自胸口处涌出，飞速地朝苏云微扑去。
孱弱的破军星纹抵挡不住恶鬼的爪牙，轰的一声碎成齑粉。恶鬼一拥而上，爪牙齐发，一口接一口地啃食着苏云微的皮囊。
苏云微痛苦大吼，身上的皮囊层层破裂，一张又一张不同的面孔在苏云微脸上浮现，而后破碎，裂开。
苏妄言的发妻陈氏，被迫害至疯的苏向柳，被毒杀的鄢氏，生产时被害死的闺秀，等等，等等。那些死于苏云微之手的人，一张张面孔，悉数在苏云微脸上浮现。
最后浮现的是鬼婴的脸，他还保持着出生时的样子，一双眼睛睁得奇大，没有眼白只有黑眼珠，嘴里一排獠牙，咬着一小段指骨吃得正香。
桀桀怪笑着，那笑声分外刺耳。
原来是这样，叶秉烛忽然很想笑，天理昭彰，报应不爽，苏云微千般算计，到底自己害死了自己。
苏云微早就不是苏云微了，这具皮囊已经被鬼婴掏空。鬼婴蚕食并撕碎了苏云微的魂魄，聚合怨念之力，把苏云微的皮囊变成了一个伪装，一个假象。
如同画皮。
难怪苏云微能豢养炼尸和镇墓兽，鬼婴是罗刹的一种，身有神力，做到这些，并不难。
原来并不是苏云微将鬼婴锻造成了武器，而是鬼婴夺去了苏云微的皮囊。
原来鬼婴才是真正的幕后高手。
机关算尽啊。
呵，报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