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五年时光悠悠而过，对于活在当下的寻常人来说，洛云峥三个字并没有太过重要的意义。刚烈些的也许会因他唤醒神者混沌，招来一场险些屠戮九州的风暴，而斥他一声罪人，和善些的也许会因为他曾是高高在上的星尊之子却逝于英年，而心生叹惋，不过这都是一瞬间的情绪，又有谁会长久地把“洛云峥”三个字搁在心里。
叶秉烛依旧不肯说话，那丫鬟打扮的绿裙女子咦了一声，道：“洛云峥……我听说过这个人呀，手持当世神兵——三千花醉，号曰一剑霜寒，据说也是个顶厉害的人物，不过死得早了点。我还听说他被你们四大世家斥为罪人，好端端的，你引渡一个罪人的魂魄做什么？”
“他不是罪人！”林醉猛地抬起头，眼睛里蒙着星光似的泪，坚定道：“无忧之乱，雍州宋氏罔顾礼法，不义在先，洛云峥不过是为了自保，怎么能算作有罪？有罪的是哪些假仁假义之辈！”
绿衫丫头被林醉吼得愣了一下，随即笑开，道：“呦，这么激动，莫不是在心里偷偷喜欢着人家吧！不过，与洛氏长公子有婚约的好像不是林家小姐吧。要引渡洛云峥的魂魄，怎么算也算不到你林醉头上！”丫头脸上笑容一收，露出几分厉色，道：“若是玲珑阁的方浅草来了，我家宫主还会考虑考虑。至于你，和名不正言顺的，怎么好意思开这个口。早些回去吧，七步宫可不是调养魂魄的好地方！”
说完，绿衫丫头作势要离开，叶秉烛所有神色都敛在面具之后，看不真切，只有一双瞳仁黑得厉害。林醉向前扑了一步，立即被宫奴拎回来，就地按倒。林醉半趴在地上，指甲嵌进泥土，在指跟处压出淡淡的血痕。眼泪簌簌地落下来，她哭着道：“求叶宫主帮林醉这一次。卜星一界，时局变换，小人盛行，人人打着消灭神者混沌的旗号，企图将那邪祟之物占为己有。林醉并无私心，只是想见他一面，告诉他躲得远些。长公子一生跌宕，生前已经饱受残害，怎能让他死后也不得安宁！求叶宫主帮林醉这一次吧！”
林醉言辞恳切，泪水珠子般滑落，真真是伤心到了骨子里。绿衫丫头还要说话，一直沉默的叶秉烛突然抬手止住了她的话音。
叶秉烛身形一动，似云游归来的雄鹰般，收拢翅膀落在林醉面前。
只这一个动作就足以看出此人的内息修为何等深厚。
林醉被迫跪伏于地，从她的角度看过去，先是看到一双黑底暗纹的靴子，她慢慢抬起头，视线里闯进一件同色大氅，衣角袖口处用丝线绣着繁复的花纹，也不知那大氅用的是什么料子，冷眼一看，只觉绕着层层阴云般。盛夏时分，风郎云静，林醉却打了个冷颤，被那人身上的阴寒之气压得抬不起头来。
叶秉烛俯低了身形，墨黑的瞳仁寒剑一般直直地刺进林醉眼睛里，林醉也不知哪来的勇气，甩开宫奴的牵制，扑倒在叶秉烛脚边，紧紧地拽着他的衣摆，道：“只求叶宫主能将结缘灯借林醉一用，林醉愿以万金相谢。”
叶秉烛猛地退后一步，让林醉扑了个空，纤长的手指抵着脸上的黄金面具，说话时嗓音沙哑如迟暮的老人，他道：“万金？七步宫可不缺这些俗物，你有没有更值钱的东西，能拿出来与我作交换？”
“宫主！”站在房梁上的绿衫丫头气恼地喊了一声。
叶秉烛抬手一挥，只是一挥，那丫头竟如烟云般消失无踪，叶秉烛负手而立，淡淡地道：“若没有，你且尽早回去吧。”
“有的，我有的！”林醉咬了咬嘴唇，长发散着，衬着冰雪似的面色，越发凸显了一双眼睛。无星无月的夜里，她同叶秉烛，也不知道究竟是谁的眼睛更亮一些，就那么互相深深地看进对方瞳仁里。林醉道：“叶宫主乃高洁之人，用金银等俗物来衬您，确实失了妥当。九州皆知，青州林氏擅长豢养灵兽，您若不嫌弃，林氏所豢养的灵兽任您挑选。上至九天凤凰，下至东海玄武，随您喜欢。”
“金银俗了，灵兽就高雅？”
叶秉烛似是笑了一声，声音依旧粗嘎难听，似砂砾滑过红砖石一般，刺得人汗毛倒竖。他绕着林醉踱了两步，突然俯下神来擒住她的下巴。黄金打造的面具近在咫尺，面具之后，是那人阴寒冷厉的眼眸。不止眼神是冷的，就连搁在林醉颌下的手指也如冰玉般不带丝毫温度。
冷归冷，那只手却出奇得好看，指腹莹润，指骨纤长，女人一般。
这是个冰雪雕就的假人吧，林醉暗暗地想，她下意识地想要甩脱叶秉烛的桎梏，身体却僵住了一般动弹不得。
那双寒厉的眼睛隔着黄金面具静静地看着她，缓声道：“我不好金银，更不好灵兽，此生唯有一好，那便是美人。林醉姑娘虽然算不得人间绝色，却算得上清秀可爱，若姑娘愿意留在七步宫中，陪我一晚，也许我会把结缘灯借给你。”
林醉一愣，眼中浮起几分难以置信，轻轻地道：“陪？这个陪字何解？”
叶秉烛放开林醉的下巴，直起身，居高临下地睨着她：“便是青楼楚馆里当红头牌陪客人的陪，褪了衣衫柔美入骨的陪，婉转承欢媚眼如丝的陪。林醉姑娘可愿意？”
叶秉烛所言，一字一句，与羞辱无异。
怒到了极处反而没了想哭的感觉，眼眶里一片干涩，林醉笑了一下，神情之中尽是绝望。
她可以站起来大骂叶秉烛伪君子真小人，堂堂一宫之主，占便宜占到了一个姑娘头上。她也可以扭头回家去到林霰面前告上一状，以林霰平素疼爱她的脾气，必然不会善终，她还可以召唤出一大堆灵兽烧了七步宫铲平了荒芜山。
可是，然后呢？
然后，她就真的再也见不到洛云峥了。
她就得眼睁睁地看着那个命苦的家伙，生前受人所欺，死后亦被人所累。
她必须要抢在苏云微下手之前找到洛云峥的魂魄，云泽城中的白檀花皆已盛放，她的时间真的不多了。
林醉仰起头，眼神清透得像是一个不谙世事的小女孩，她看着叶秉烛道：“我陪你一晚，你就会把结缘灯借给我，让我见到洛云峥吗？”
黄金面具上映着凄寒冷的夜色，叶秉烛似是微微一叹：“也许。”
也许借，也许不借，但这是她唯一的机会。
林醉别开眼睛看向无尽长空，似乎想要找到记忆里天灯悠悠飞过的场景，半晌，她突然笑了一下，道：“好，我同意。”
她不知道叶秉烛的样貌，不知道他的年龄，甚至连他的武器是什么都没有搞清楚，就这样应下了他提出的近乎折辱的要求。
只为了一个早已死去的人。
只为了一个洛云峥。
叶秉烛纯黑的眼睛里漾起一抹涟漪似的光，不过，他隐藏得太好，无人可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