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林醉说话不客气,这绿衫丫头又何尝给人余地。
林醉心里熄灭已久的愤怒突然一股脑地涌了上来,她想着,我受叶秉烛侮辱也就罢了,毕竟有求于他,你个黄毛丫头又算什么东西,抖威风抖得这么理直气壮。
心绪尚在翻涌,手上已有了动作,林醉抬手便掀了桌子,抽出斜插在瓶中的一枝桃花,花枝直指绿衫姑娘的鼻梁,林醉道:“七步宫瞧不上四大世家,你当林醉就瞧得起七步宫?什么避世不出,说白了不就是胆小。我不管你是叶秉烛养的哪房宠妾,我无心与你争宠,更不会在七步宫中久留,拿到想要的我自会离开。要抖威风回自己屋子里对墙抖,再敢到我面前说出半个大不敬的字眼,我不介意替叶秉烛好好教训一下你!信不信我能用这一缕桃花枝生生剥了你的皮!”
一席话,林醉吼得是气壮山河气势十足,连泥偶似的宫仆都面露异色。绿衫丫头站在一片狼藉的杯盏之上,歪着脑袋愣了半晌,突然噗地一声笑了出来,她抬手挥开抵在鼻梁上的桃花枝,笑得腰都直不起来,一个劲儿的哎呦。
她越笑林醉越尴尬,半羞半恼地一跺脚,怒道:“你笑什么!失心疯吗?”
小丫头勉强收住笑容,指了指脑袋上的发髻,看着林醉道:“林醉姑娘,你见过谁家的宠妾是头扎双髻的?”
林醉噎了一下,仍是面色不虞。小丫头也不害怕,蹦蹦跳跳地绕过一地狼藉跑进内室,鞋子一脱,在拔步床上盘膝坐下,笑吟吟地道:“林醉姑娘,过了今夜你便是七步宫叶宫主的人了,在天色黑下来之前,你不想多了解一下未来的夫君吗?”
林醉被“夫君”两个字寒得汗毛倒竖,她抬手将候在一旁的宫仆轰了出去,斜倚在内室的门框上,对小丫头道:“与叶秉烛相比,我倒是更好奇你。你说你是不叶秉烛的侍妾,看衣着也并非宫仆,却能在七步宫里来去自如,难道是他的孪生妹妹?也不会,叶秉烛那样的冰块砌成的家伙,怎么会有你这样一个讨人嫌的妹妹!”
“林醉姑娘真是厉害,”小丫头弯起眼睛:“寥寥几语,将我和宫主大人一并埋汰了去。不过,我好心提醒姑娘一句,在我面前呈口舌之快也就罢了,到了宫主大人面前可千万收敛些。丢了性命是小,拿不到结缘灯,见不到心心念念的长公子洛云峥是大,对不对?”
林醉简直想一巴掌抽在这丫头脸上,抽她个皮开肉绽方才解恨,那丫头一眼洞穿了林醉的想法,笑嘻嘻地歪了歪脑袋,道:“姑娘一定在心里恨死我了吧?可姑娘心里的那点恨,怎么能跟我比,你可知我有多恨你们这些所谓的名门正路,四大世家!”
小丫头依旧是笑眯眯的样子,目光却骤然一厉,林醉正在气头上,最听不得这话话里藏刀的弦外之音,身旁的高几上搁着一个薄胎浅釉的瓷瓶,林醉抬手将瓶子取下,狠狠地朝那丫头掼了过去。小丫头侧身躲过,白瓷瓶撞在床柱上,“桄榔”一声,满地狼藉。
“我不过刚刚起了个头,姑娘就听不下去了?”小丫头冷笑一声,一双眼睛直直地看着林醉:“你们这些所谓的名门正路干过多少龌龊的事情,恐怕自己都数不过来了吧?堂堂星尊,众家之主,眼看着炼尸横行,活啃了一个村子三百余条性命,他不但不问不问,甚至一把火烧个干净全部了账!三百人啊,全都给那些炼尸陪葬,我的阿爹阿娘叔叔伯伯,连刚满三岁的幼弟都没能活着出来!你说,我该不该恨!”
炼者,烈火焚烧也。将正值壮年的男丁置于炭火之上,生生烤成干尸。人死成尸,却不得安葬,反经恶咒侵蚀,变成钢筋铁骨不死不灭的怪物,那怪物便炼尸,整个过程非常血腥凶残。
炼尸没有自己的意识,受施咒人的控制,战斗力虽强大,却极易凶化,变成嗜血成魔的怪物,发起狠来,连施咒人都会一并撕碎。
洛如虚坐上星尊之位的头一件事,就是禁止施咒炼尸,收为己用,而且,对尸体施以恶咒,乃上古秘法,失传已久,卜星界内已经很多年没有看到过炼尸的影子了,怎么会发生炼尸屠村的事情。
“星尊?”林醉眯起眼睛:“你说的是哪一任星尊?”
“我这样的年纪,能历经几任星尊?”小丫头甚是嘲讽的看了林醉一眼:“不就是云泽城里的那一位!”
云泽城,神州苏氏,苏云微。
五年前,踩着无忧之乱的废墟封王承位的捡漏星尊!
苏云微在任期间竟然发生过这样惨烈的事情,为什么卜星界内一片平静,金樽月里更是一点风声都没有听见?
是她避世不出得太久了,是这丫头说谎,还是……
林醉心中大骇,她收敛起震惊的神色,故意刺了那丫头一句,道:“炼尸屠村,乃惊天血案,这样大的罪名,你怎么敢扣在星尊头上!不要信口胡说!”
小丫头像被踩疼了尾巴一般,直接从床上跳了起来,两步蹿到林醉身前,一双眼睛瞪的滚圆:“你说我冤枉了你们的星尊大人?我一家十八口一夜之间死得干干净净,你以为我会用十八条性命去说谎?”
林醉有心问一句,十八口人都送了命,为什么你还活着?
这话无异于往人心口里戳刀子,林醉犹豫片刻,咽了下去,她怕小丫头激动起来,真跟她拼个你死我活。
小丫头再度洞穿了她的想法,惨惨一笑,道:“你一定想说,全家都死了,为什么我还活着吧?你看——”小丫头抬手解开身上的衫裙,露出纤细精致的锁骨,锁骨下方一片火烧似的狰狞伤口,乱做一团的肌肤纹理中依稀能辨别出几个獠牙齿痕。
林醉一看便知这是炼尸咬过的痕迹,惊讶道:“炼尸身有剧毒,被它咬过,绝不可能活命,你怎么……”
“是宫主大人救了我……”小姑娘眼里突然蒙起水光:“他趁我尚未断气,将最后一缕气息封印在了这具身体里,我不算死人,也不算活人,生死簿上也不再有我的名字。没有心跳,没有呼吸,无痛无伤,无感无嗅,我不会再长大,也不会再变老,永远都是十二岁时的样子,永远都是眼看着全家被灭门时的样子。我为什么敢一口咬定害我全家的人是你们的星尊大人?因为我亲眼看着他将七十二具炼尸扔进村子里,酿成血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