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门窗都被林醉招来的那道邪风给封住了，厅堂里光线昏暗，众人一道寻声回头，二楼的栏杆上似乎蹲着一道纯黑的影子。
那道影子拱起身子伸了个懒腰，然后如告别树枝的落叶一般终身一跃，稳稳地落在林醉膝头。与此同时，厅堂内的灯烛沿着黑影跃过的线条，悉数燃起，如同火龙一般，将厅堂照耀得亮如白昼。
烛火亮起，众人这才看清，从二楼栏杆上跳下来的居然是一只通身如墨的黑猫。
那黑猫不过两巴掌大小，皮毛油光水亮，泛着淡淡的光泽，漂亮得如同绸缎。眼睛黄中泛幽，极其深邃，如同古井，又仿佛古法锻造的宝石。眉心处一抹火焰形的幽蓝痕迹，像是某种带有特殊意义的铭文，身后一条修长纤细的尾巴，柳枝般轻轻摇摆。
黑猫安安静静地蹲坐在林醉的膝盖上，尾巴轻垂着，姿态慵懒。
厅堂内一片沉寂，所有人都面面相觑着。
黑猫伸长了脖子，用脑袋蹭了蹭林醉的下巴，像是在安慰她。林醉心头一软，摸了摸黑猫毛茸茸的耳尖。
虎妖最先反应过来，三分调笑七分不屑地道：“洒家还以为是什么稀罕物件，原来是只毛都没长硬实的奶娃娃！娃娃，听洒家一句劝，回家找你娘亲要奶吃去吧！”
说着，虎妖扬手一扔，将一只酒壶朝黑猫掷了过去。众人轰然一笑，都抱着肩膀看热闹。
那黑猫纹丝不动，依旧撒娇般用发顶蹭着林醉的下巴。
酒壶携着风声凌厉而来，却在距黑猫一步远的地方，冻凝般悬停在了半空。时间仿佛静止了，只见那酒壶悬停片刻，然后轰然碎裂，碎瓷片飞刀般悉数朝虎妖刺去。虎妖慌忙后退，但是动作太慢，被碎瓷片刮出一身细密的伤口。
血滴子淋漓着掉下来，厅堂里再度陷入诡异的安静。虎妖捂着脸上的伤口，两条腿不住地打着哆嗦，道：“你是谁？”
黑猫黄中泛幽的瞳仁微微一跳，嘴唇翕动着：“老虎成妖。需一千年修行，再需一千年休养妖灵，让妖灵成形，得高人点化，方可化而为人。这两年前的修行放在你身上，委实有点浪费，不如，交给我，让我收了它吧！”
那声音沙哑至极，仿佛迟暮的老人，语调里带着叹惋的味道。
虎妖脸色巨变，不由自主地向后退去，一直退到墙角，背后有了依靠才觉得安心一些，道：“你是妖还是魅？报上名来！虎爷与你并无冤仇，何必相互为难！”
“有没有冤仇，你说了可不算，”黑猫淡淡地道：“我说了才算！”
黑猫悠闲地甩了甩尾巴，围观的食客感受到危险纷纷朝后退去，生生在黑猫面前劈出一条小路，犹如海面平分。
“真乖，”黑猫似赞叹似嘲地叹了一句，扭头看了林醉一眼，道：“把眼睛闭起来，小孩子，不能看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林醉刚要说话，四周的烛火骤然一灭，眼前仿佛飘过一道密实的黑纱，严严实实地挡住了她的视线。
与此同时，她觉得膝头一轻，黑猫再度跃起，锋利的爪尖上闪烁着冷兵器独有的寒光。
林醉被挡住了眼睛看不到厅堂里的局面，只能听见惨叫声接连响起，十分渗人。那虎妖嚎得尤其凄惨：“猫大爷，小的知错！求您放小的一条生路吧，为妖者，丢了妖灵将魂飞魄散，永世不入轮回，求您放过我吧！”
林醉抬手捂住眼睛，并没有触到黑纱之类的东西，想必是叶秉烛用了什么咒语法术，封住了她的目力。
纯黑的无光的世界里，她听见叶秉烛沙哑的声音：“以轻佻言语折辱兖州洛氏长公子的都有谁，站出来，让我瞅瞅。”
耳边响起细碎的脚步声和讨饶声，叶秉烛继续道：“我要找折辱洛云峥的人，其他与此无关的人，自取逃命吧。”
林醉只觉耳畔骤然一凉，长发飞起蹭过脸颊，应是叶秉烛敞开了原本紧闭的门窗。
脚步声杂沓响起，厅堂里食客瞬间散得干干净净，只留下那几个侮辱过洛云峥的人。
轰的一声，门窗再度合起，一室安静。
林醉听见掌柜的哭丧着声音道：“猫大爷，我这小本生意，可经不起折腾，您看……”
黑猫道：“打碎了什么我自会原价陪你，滚到一边去，敢出来碍事，我连你的妖灵一块挖了！那个说书的，我还没对你动手呢，你怎么就吓得尿了裤子？”
林醉听见说书人讨饶的声音，哀求着：“猫大爷，您大人有大量，饶小的这一次吧，小的以后一定改掉胡说八道的臭毛病！”
林醉心头拂过异样的情绪，说不清是感动还是悲哀，与其说叶秉烛是在替洛云峥讨还公道，不如说叶秉烛是为了她。
林醉想，这份人情，算我欠你！
黑猫啧了一声，突然道：“你说饶还是不饶？”
这个“你”，指的自然是林醉。
林醉握紧拳头，她想起那些放肆的嘲弄的话语和笑声，言谈间将洛云峥贬低得无比狼狈，不堪入目，她想起那一张张落井下石的脸，是如何踩着兖州洛氏的名号斥一声“罪人”。
她的长公子，从来不是罪人，永远不是！
胸口处弥漫起刀割般的疼，林醉抿起嘴唇，淡淡地道：“不饶！一个都不饶！”
叶秉烛等的就是她这句话，登时便笑了起来，声音沙哑得近乎诡异，慢慢地道：“如何不饶？”
林醉道：“面朝北方，跪地叩首，叩足一百个响头！”
兖州洛氏的无忧城坐落的地方，便是北方。
黑猫慢慢地道：“只是这样？”
林醉道：“只是这样。”
叶秉烛笑了一声，细长的尾巴弯折出诡异的形状，道：“不够。”
林醉心头一紧，只听叶秉烛继续道：“我不仅要你们面朝北方，叩足一百个响头，还要你们自断舌根，从此口不能言。按照我的话乖乖去做，便还有一条活路，否则，就等着妖灵尽碎，魂飞魄散吧！”
话音一落，林醉听见一声猛虎长啸，虎妖骤然暴起，怒道：“横竖都是死，虎爷倒要看看，你这个奶娃娃有几分能耐！”
林醉目力被封，看不见厅堂里场景，她心头一紧，下意识地唤了一声叶秉烛的名字：“叶秉烛，莫要伤他性命！”
然而，已经来不及了。
鼻端拂过一阵浓郁的血腥味道，林醉恍惚听见一声珠落玉盘似的叮当脆响，紧接着是叶秉烛淡漠的声音：“原来虎妖的妖灵长成这般样子，有点像夜明珠，还带着血，真是越看越漂亮！你们几个，是等我亲自动手，还是主动跪下？”
说书人鼓起勇气问了一句：“叶秉烛？你是七步宫主叶秉烛？炼魂为兵，以梦杀人的叶秉烛？”
黑猫依旧是懒洋洋的调子，他道：“我是谁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们到底要不要跪下？”
无光的世界里，林醉听见膝盖落在地上的声音，不止一声，声声清脆。
“很好，”黑猫似是笑了一下，道：“掌柜的，帮他们数着些，不足一百个，谁都不准站起来！”
“咚！”
“一！”
“咚！”
“二！”
……
叩头声清脆异常，林醉只觉眼前骤然一亮，是叶秉烛解开了她眼睛上的封印。她看见那些侮辱过洛云峥的人统统跪在那里，面朝北方，俯身叩首。
黑猫蹲在虎妖的尸体上，一双黄中泛幽的眸子静静朝她看来，眼神深邃如海。林醉有一瞬间的恍惚，恍惚觉得黑猫的眼神，像极了当年的洛云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