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琴是好琴,梧桐作面,梓木为底,长弦如玉,琴漆呈现出梅花样的断纹,探手一抚,触感冰凉。
林醉无心在众人面前卖弄,抬眼掠向林霰,意思是,要不您来?
林霰笑着避过自家妹子的目光,摆明了是不想背这个锅。
方浅草在一旁目光灼灼地瞅着她,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她身上,那种头皮发炸的感觉又隐隐浮了起来。林醉朝主位所在的方向团团一揖,道了声:“那晚辈献丑了。”然后,便在琴台后坐了下来。
余光瞄见方浅草已轻盈跃入莲心,摆出孔雀回眸的造型,林醉轻舒一口气,精心凝神,指尖勾起琴弦叮咚一声脆响,被灵光围绕着的鸢尾白鹭偏了偏脑袋,长长的尾翼在半空中画出弧线,长喙半张,泄出一声空谷幽泉似的清鸣。
宋西辞率先拍了两下巴掌,目光里满是玩味的味道。
林醉暗暗骂了声小白脸,指下抹勒勾滑,铮铮琴音带着抚琴者的傲洁心性倾泻而出,瞬间溢满整座芳菲苑。枝头的梅花受音而动,沙曼般随风而来,落在林醉的发上衣间,远远看去,竟比身后盛装打扮的方浅草还要引人注目。
琴音起调轻柔,方浅草揣度着音律舒展腰身,轻移莲步,于盛开在水面之上的莲花心里凌波作舞,衣摆轻盈,水袖萦回,一颦一笑间俱是倾城的风华。赤蝶在肩头手底翻飞不去,有一只舒展着翅膀径自落在方浅草的眉心处,仿佛精心勾画的花钿一般,羽翼扇动,掠起赤光阵阵,如墨的长发,赤红的蝶,这场景岂是一句“绝妙”所能形容。
鸢尾白鹭和着琴声骤然展开翅膀,浴着灼灼灵光直抵高空,在莲心上方肆意飞舞,尾羽斑斓胜祥云缭绕,连天边的月光都失了颜色。
方浅草披着鸢尾白鹭播散下的片片华光,舞姿愈发旖旎婀娜,一时间在座的世家子弟竟全都看得痴了,连宋西辞的目光都被引了过去,手上和着琴曲把玩着一直花蕾芊芊的桃枝。
傅晚钟脸上满是赞许之色,她略略偏头同坐在身边的洛如虚说了些什么,洛如虚只是笑了笑,没有言语,朝洛云峥递去一记眼神,洛云峥倒没什么表情,神色是如常的清朗英俊。
林醉冷眼瞧着,她等的便是这一刻,右手一滑,琴音猛地一变,从早春烟雨变成了誓破楼兰的铁马金戈。天高海阔,雄鹰翱翔,满腔胸臆直赋琴音,把所有沉浸在佳人舞步里看客都震得回过神来,这才想起角落里还有一个弹琴的姑娘。
琴声激昂慷慨如飞瀑直下,方浅草柔美婉约的舞步完全无法合衬,想加快步调,又踩到了自己的裙摆,青瓷缸里的水面上浮起一圈又一圈的凌乱涟漪,赤蝶受到惊吓,展开翅膀一哄而散,好好的一出莲中舞眨眼间变成了佳人打醉拳。
席间飘起几声窃笑,连洛云峥都笑着摇了摇头,唇齿间溢出一声叹息:“这丫头……”
自坐在琴台之后起,林醉便半闭着眼睛再未与任何人对视,洛云峥却仿佛心有灵犀似的感知到了她的所思所想。
上古有曲名《广陵止息》,琴家嵇康以善弹此曲著称,秘不授人。后遭谗被害,临刑索琴弹之,曰:“《广陵止息》於今绝矣!”
嵇康因遭小人嫉害而死,临行前奏《广陵止息》震惊天下八百儒生,后从容就戮,美名广传。林醉以此曲应和方浅草的舞步,明摆着是在讽刺方浅草,讽刺她要出风头也就罢了,偏还要踩着别人当垫脚石,算得上是真小人了。
一曲《广陵止息》怒涛奔涌,仿佛在众人眼前绘制除了一卷大江东去千古名流的浩瀚画卷,将名士胸襟诠释的淋漓尽致,生生将方浅草那点子女儿柔美对比得格外上不得台面。
宋西辞折扇轻展,纤长的凤目里映着荏苒的灯火,幽深如一口敛着无尽秘密的深井。
眼前这个小姑娘明明貌不惊人,却总能带给他无法言喻的震撼。手持红魔枪时英姿勃勃,烈烈华光,不需身着战甲,已是飒爽非凡。维护洛云峥时倔强深情,眼睛里是宁死不退的坚定,敢与天地一博。抚琴时又展现出另一种气宇,仿佛山川湖泊尽在她一脉掌握,瘦小的身体里勃发出令人不敢逼视的光。
你究竟还有多少种样子?
宋西辞垂下眼睛,敛起所有不能外露的情绪。
如果这一生足够漫长,你可愿与我携手慢慢走过?
答案是不愿的吧,你的心从来不在我身上。
林霰轻飘飘地扫了宋西辞一眼,目光转了转又绕回到了洛云峥身上。洛云峥双手背后,玉树临风地站在那里,脸上的笑容越发明显,目光仿佛粘在了林醉身上,收到收都收不回来。
《广陵止息》渐渐行至尾声,芳菲苑里出了琴音再无其他,众人早已被震撼。洛云峥慢慢福下身子,准备对傅晚钟说些什么,头顶上空突然传来一声尖利嘶鸣,原本肆意翱翔的鸢尾白鹭发了狂般俯冲下来,巨大的翅膀重重一扫,就近掀翻了几张食案,长长的鸟喙晕着火光,笔直地啄向方浅草的眼睛。
方浅草吓软了腿,只顾着尖叫,竟然忘了躲开。
林醉离得最近,最先发现异动,她抬手掀翻琴台,踩着青瓷缸的边沿纵身跃起,掌中虚光一晃,祭出一柄梨木为柄的三棱手锥。她挡在方浅草身前,紧握手锥迎着鸢尾白鹭的鸟喙便扑了过去。
方浅草也不知是太过害怕,还是慌了手脚,水袖一甩竟然死死地缠住了林醉握着手锥的那只手,眼看着鸟喙已啄到面前,手锥却挥不出去,真是倒霉到家了。
电光火石间,眼前突然闪过一道冰蓝的剑光,三千花醉逆行如风,将发了狂的鸢尾白鹭凌空劈成两半。惨烈的鸟兽嘶鸣声划过耳际,血滴子四散飞溅的同时,林醉只觉肩上一疼,有人一巴掌拍在她的肩膀上将她重重拍开。后腰处正磕在青瓷缸的边沿,林醉疼得眼前一黑,狼狈地摔倒在地的同时,他看见洛云峥半抱着方浅草,两个人轻飘飘地落在了安全的地方。
水袖萦回,锦衣如玉,远远看去,真是一对璧人。
危险来临时,他选择了方浅草而不是她。
他愿意张开怀抱去保护的人,是方浅草,而不是她。
腰上疼得像是要断了,林醉闭上眼睛,一声叹息,千回百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