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林醉不会想到,有一天,当她再一次踏入无忧城时,这里会变成另外一副样子。
无忧之乱一役,兖州洛氏伤亡最大,长公子洛云峥剖心而死,尸骨无存,洛如虚战死,眉目婉约的星尊夫人傅晚钟痛失夫君和儿子,精神崩溃,已经彻底疯癫。
继任洛家家主之位的是洛如虚的远方侄儿洛求凰,虚岁才十三,面目清秀,肤色苍白,既没有洛如虚的深谋远虑也不及洛云峥潇洒爽朗,总带着一股子优柔寡断的味道。这位新家主将带领兖州洛氏走向怎样的境地,没有人能够预言,但兖州洛氏跌下神坛已是不争的事实,昔日的众家之首已失去了所有光环,渐成末流。
更何况,洛云峥不顾苍生安危,以满心恶念召唤神者混沌,风暴席卷,涂炭生灵,有人为了给新任星尊苏云微造势,宣称洛云峥心无大局自私自利,堪称卜星界第一罪人。
“罪人”说一经提出便响应者如云,连带着整个兖州洛氏都被打上了罪人的标签,所谓墙倒众人推,也不过如此了。
林醉驾驭着天马一路行至兖州无忧城时,已是深夜,昔日灯火长明的无忧城一片昏暗,大门紧闭着,只在门廊上挑出几盏雪白的素灯,大大的“奠”字格外刺人眼目。
一切似乎都和以往没有什么不同,只是再不会有眉目英气的少年,与她共看天灯悠悠飞过。
林醉眼圈一热,眼睛里雾蒙蒙的全是泪,被她抬手狠狠抹去。她没走正门,而是经由一棵枝叶横生的老树,利落地翻上无忧城的城墙,纵身一跃,稳稳地跳了进去。
林醉干别的不行,翻墙的本事是打小练出来的,天底下就没有她翻不过去的墙头。
兖州洛氏崇尚“道法自然”,追求简约随性,无忧城中的布置也奉行着大道至简的原则,精华简约不落奢侈,放眼望去满目清泉翠竹,清泉水畔盛开着无数花盏晶莹的白檀花。
兖州盛产白檀花,尤以无忧城的白檀花开得最好。当年洛如虚未博爱妻一笑,命人将欲开未开的白檀花用绵纸包好,置暖炉于其下缓慢蒸腾,生生在隆冬时节捂出了一院子的绝美白檀,飞雪映着花盏的盛景,令人惊叹无比,从此白檀花就成了兖州洛氏的象征。
那时的兖州洛氏是何等辉煌,堂堂星尊大人谁不敬重,还有自幼便出挑的长公子。
林醉脑海里转着乱七八糟的念头,顺着林荫小路一路缓慢行走,竟连家仆都没有遇见一个。转过一棵四人合抱的古树,迎面是一座样式简介的水上小亭子,亭子里立着一个白衣翩翩的少年,看不清脸,只觉身量单薄。
林醉下意识地想躲在树后避开,可是已经来不及了,少年遥遥看向她藏身的地方,淡淡地道:“出来吧,你驾驭着天马落在无忧城门前,我便知道了。好养灵兽的世家不多,你应是青州林氏的族人吧?”
林醉一身黑色箭袖夜行衣,未蒙面,也没有带着明显的星纹标志。她慢慢地走进小亭,少年转过身来仔仔细细地看了她一眼,露出一个和善的笑,薄薄的单眼皮下酝着一抹含义不明的光:“青州林醉,我见过你。夺龙之役的役后主宴,你抚琴,玲珑阁的大小姐起舞,我躲在桃花林子里偷偷看了一会,你那首《广陵止息》很是不错。”
林醉叹了口气,俯身一揖:“青州林醉,见过洛氏家主。”
洛求凰未成年便继承家主之位,还未有名号,只得以家主相称。
洛求凰不甚在意地摆摆手,道:“我哪里像什么家主,洛家还叫什么洛家。”
林醉跟洛求凰没什么交情,更何况身份之差,年龄之别都摆在那里,她说不出安慰的话,只能静静地站着。
沉默片刻,洛求凰再度看向她,苍白的面皮上带着点风轻云淡的笑,道:“你是为洛云峥而来的吧?你喜欢他,我看得出。”
事已至此,也没什么可否认的必要了,林醉淡淡地道:“他葬在何处?我想去看看他。”
“他连尸体都没留下,何来的墓。”洛求凰笑得完全不像一个十三岁的少年,目光淡淡略过广袤星河,道:“更何况,洛云峥是卜星界公认的罪人,为他立碑修墓,是在和新上任星尊大人过不去。如今的洛氏危机四伏,冒不起这个险。”
林醉胸口一堵,很想揪着洛求凰的衣领,让他把“罪人”两个人怎么说出来的怎么咽回去,可她知道这件事错不在洛求凰,这个十三岁的少年也只是一个在夹缝中艰难求生的可怜之人。
林醉深吸一口气,哑声道:“能不能给我一件他的遗物,我想给他立一座衣冠冢,想他了,有一个能找到他的地方,还能跟他说说话。”
洛求凰深深地看了林醉一眼,眼中浮起几分玩味,想了想,道:“他的佩剑,当世第一神兵——三千花醉,被玲珑阁的人拿了去,你若能讨回来,便将三千花醉埋了,给他做冢吧。”
提到玲珑阁林醉脸上的表情愈发复杂,她垂下眼睛,道:“无忧之乱时,玲珑阁没有选择帮你们,对不对?”
否则,洛云峥怎么可能被逼迫到那种境地,剖心为引。
洛求凰很爱笑,衬着苍白的肤色,透出一股不和年龄的老成,他道:“无忧之乱,再乱,那也是卜星界内部的事情,玲珑阁是神猎世家,贸然牵扯,并不是明智之举。更何况,方浅草要嫁的是星尊之子,并不是非洛云峥不可。”
林醉点了点头:“我明白了。”
说罢,转身便走。洛求凰突然叫住了她,隔空点了点她坠在颈间的天罡铃,道:“罪人留下的东西,还是藏着点吧,洛云峥已经把兖州洛氏拖进了泥潭,再连累上青州林氏,他可就是十足的罪人了,十恶不赦啊。”
“他不是罪人!”林醉目光坚定地看着洛求凰,眼睛里泪光一闪,亮晶晶的:“起码在我心里,他不是,永远不是。”
在我心里,他永远都是那个青衫磊落的长公子,舞得一手好剑,身有檀香,心沐佛法,又聪明又厉害,是卜星界内最优秀的人。
他不是罪人,永远不是。
洛求凰也不和她争论,淡淡地笑了一下,道:“遗物没有,棺木倒是可以给你一副。”
楠木打造的寿棺,正面材头上画的是碑厅鹤鹿,正顶上写着“安乐宫”三个大字将材头图案与棺材本身紧紧相扣。棺材的两旁分别画着两条腾云驾雾的黄金龙,双龙交缠追戏宝珠,鎏金的颜色覆在乌沉的棺木上,在瞳仁中烫出淡淡的痕迹。
林醉抬手抚上棺木,指尖不受控制地颤抖着,她看了洛求凰一眼,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洛求凰面带笑意,道:“这方棺木本来就是给长公子准备的,你带着它去寻仇,再合适不过。”
林醉垂下眼睛静默片刻,燃符召来天马,真的将那副笨重的楠木馆横在了马背上。
眼看着林醉渐渐走远,洛求凰掀起薄薄的单眼皮,瞳仁之中尽是讽刺,似叹似嘲地喃喃了一句:“真是个蠢货!洛棋!”
身后的漆黑之中渐渐浮现一道游魂似的身影,洛求凰淡淡地道:“我们去见见那位落魄的星尊夫人吧,问问她究竟知道了些什么不该知道的,将兖州洛氏连累至此!”
游魂似的身影深深一揖,道了声是,想了想又道:“那位青州林氏的大小姐真的会闯到玲珑阁去索要三千花醉?”
若真是这样,那就有热闹可瞧了。
洛求凰笑得讥讽,抬手折过一枝垂柳,轻声道:“林醉无名无分,有的不过是一腔说不出口上不得台面的喜欢,她凭什么去闯玲珑阁,又凭什么去讨要三千花醉?玲珑阁她是不会去的,但是雍州宋氏的大门我想她一定会去闯一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