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从来不回答，生命从来不喧哗。
————————
G市是个好地方，特别是春天的时候，一路微风清爽，风景宜人，油菜花满地开，杨柳树河边栽，到处郁郁葱葱，花团锦簇。
黎妍的阿公阿婆有些意外地接待了远方来的客人，宋依依有些尴尬，向两位老人介绍了严煊，说明了来意，严煊谦恭有礼，从汽车后备厢拿了两盒茶叶，并不怎么名贵，但都是新茶，品质一流。
几个人落座，随便聊了几句，就开始说起八年前的事情，事情并不复杂，只是沉重。宋依依很用心地听着，终于彻底明白了最初见到的黎妍为什么那么消沉孤僻。而严煊则是引导式发问，搞清楚了为什么八年前线索断得那么干净。
“我和老伴只有一个儿子，三十多岁的时候得急病去世了，没有留下子孙后代。八年前我正好退休，打算回这里，老伴说不如领养个小孩子回家安享晚年，我也就答应了。我们在B市的孤儿院遇到了妍妍，院长说她在法律上不是孤儿，只是刚刚死了妈妈，暂时联系不上爸爸。我们本来打算领养别的孩子，但当她知道我们会离开B市去别的地方的时候，就一直抱着我哭，说要我们带她走。我和老伴觉得这孩子挺可怜的，就跟院长说好先带她来这里散散心，等她爸爸联系上了，再把她还给她爸爸。”
“结果，后来她爸爸联系上了，却在国外回不来，妍妍又死活赖着不肯去国外，于是拖来磨去，就在这里住了八年。呵呵，那孩子很乖巧，又讨喜，大家都很喜欢她，现在跑去照顾她爸爸，我们老俩口还挺寂寞的。”
“……”宋依依不知道该接什么话，侧头看了看身边的严煊，却见他也没说话，而是从椅子上站起来，绕过桌子走到了两位老人的面前，然后深深地弯腰，鞠了个大于九十度的躬。
“你这是干嘛？”两位老人吓了一跳，赶紧也站起来，面面相觑。
“真的很感谢你们这八年来对妍妍无微不至的关心，这个礼是我替妍妍的妈妈给二老行的。”严煊没有直起身体，继续说道：“你们把她养成了很棒的女孩，很勇敢，很坚强，也很开朗。我在这里郑重地向二老保证，之后会用一到两年的时间，竭尽所能让她真正走出心里的悲伤，面对过去的阴影，成为更好的女孩，回到你们身边。”
“……”眼前的画面安静而温柔，却带着巨大的冲击力，宋依依惊讶地说不出一句话来，那些有关严煊的传闻，跟这样低下头弯下腰的男人无法重合。一诺千金，她又开始信他，莫名地相信：他既然说了，就一定会做到。
回去的路上，宋依依看着窗外，心里乱七八糟也不知道是什么样的情绪。有关温情的事情她其实了解得并不多，但她妈妈应该知道一些，她在想要不要回去问问，问得多了是不是就能更好地帮助黎妍，如同严煊说的，帮她“走出心里的悲伤，面对过去的阴影”。
或者，是不是可以问问身边的严煊，他看起来一副什么都知道的样子。
宋依依偷偷瞄了眼开车的严煊，看他的侧脸收敛了笑容，显得严肃而冷漠，哪里还有半点温柔和平易近人？宋依依咽了咽口水，把快到喉咙口的话吞进肚子里，想想还是回去问妈妈比较妥当。
“你喜欢唱歌？”正是这时，严煊冷不丁问道，像是发现了她偷瞄他。
“嗯，是的，我喜欢唱歌！”宋依依下意识坐直了身体，认真回答。
“想进圈子吗？”
“想……”
“我会帮你。”
“……那个，是因为妍妍吗？”
“是的。”
“……”
“有什么问题吗？”
“我……”
“你不用急着回答我，可以回去思考一下再给我答复。”
“……好。”
男人这样直言不讳，她是该点个赞，还是该骂个猪？
宋依依低下头思量，如果答应，她将会被毫不客气地利用，成为威逼利诱黎妍的工具，虽然他的出发点和目的都是为了黎妍好，但被利用什么的，自己的自尊，自己的价值……
可是，如果不答应，她的梦想也许一辈子都无法实现，毕竟有才华的人那么多，又有几个可以找到严煊这样的平台，一展身手？
******
回到B市，严煊把宋依依送回了家，然后扬长而去，这中间再也没有多说一句话，让人捉摸不透，疏离而冷淡。宋依依忍不住打了电话给黎妍，结果电话接通后，黎妍语气有点奇怪地对她说“这会儿有事，等下回给你。”
宋依依想不出黎妍除了她爸，还会有什么特别重要的事，思来想去不放心，就又拿了小包出了门，一路打车去了市立医院。果然出事了！说好的手术很顺利，说好的下周可以出院，黎放却被检查出来癌细胞转移，黎妍整个人都懵了，一开始还能好好说话，到了后来简直跟个医闹似的，在主任办公室大吵起来了！
“这个检查手术前为什么不做？如果手术前就做了这个检查，发现转移，是不是就会改变手术方案？！”
“不行！你们今天一定要给我个说法！明明说手术很成功！说我爸爸恢复得很好！！”
“不激动？换你你能不激动？！他是我爸爸！唯一的亲人！你明白我现在的心情嘛？！”
“你们竟然还说我胡搅蛮缠？！我怎么胡搅蛮缠了？！我只不过想要个说法！”
还好宋依依去了，好说歹说把黎妍架出了主任办公室，主任拿了黎放的所有治疗资料给宋依依看，这样那样解释了这类情况其实很正常，没有任何医疗事故或者违规的地方，希望家里人能够给予理智的配合。宋依依赶紧跟主任道歉，希望院方体谅家属的心情，不予计较，这病还得治，不能闹得这么僵。
黎妍在走廊里站了会儿，等到宋依依从主任办公室回来，她没说什么，转头去了病房，然后跟会七十二变似的，瞬间换了张笑脸。
“爸爸，事情好像有点棘手的样子，不过呢~有我在，这点事根本不算事！”
“妍妍……”
“爸爸一定会好起来的，就像爸爸的成名曲：磨难啊，一定会过去~呐呐，爸爸唱一个！”
“诶？哦好，磨难啊，一定会过去~幸福啊，并不遥远~我们都在认真地生活……”
可惜了，没有一把吉他。
宋依依看着黎妍笑着跟爸爸一起拍手一边唱着这首摇滚味十足的歌，本该悲伤的场景忽然变得无比温馨，渐渐地她也忍不住跟着拍起手打起节拍，一起唱起来。这首曾经红极一时的《生活的样子》，充斥在小小的病房里，像一只温柔的手，呵护着所有人的心。
“妍丫头……”
“呼，我没事了~其实也知道不能怪医生他们，但就是想找个人吵吵，心里太憋屈了！”
“这种事，真的……”
“小包子，不好意思啊~害你跟着挨训，昨晚的事也很抱歉，我好像一直在给你惹麻烦。”
“出门靠朋友，不是你说的？小时候别人欺负我，你帮我出去打架，跟我现在帮了你是一样的~”
“那些糗事不要提了啦~呵呵呵，根本不一样好嘛！”
“妍丫头，你真是好样的！一边不瞒着叔叔，一边还让他振奋起来。”
“这种事瞒不住的，不过爸爸是个很单纯的家伙，有了音乐，就会精神起来！好吧，事已至此，回头我去跟主任道个歉，我们继续接受治疗好了。”
[你们把她养成了很棒的女孩，很勇敢，很坚强，也很开朗。]
总共只见了两次，宋依依不得不承认，严煊的眼力真的很可怕。
送完了宋依依，严煊直接去了仁里医院，齐明宇正好做完会诊出来，一进办公室，就看到严煊在等他。
“就你这种要工作不要命的家伙，以后最好别来医院让人看了闹心！”医生的职业病，只一眼看过去，齐明宇就又有点火冒冒。
“止痛药吃完了。”严煊压着胃，并不隐瞒什么，轻笑着指了指桌子上的电脑，“再帮我开一点~”
“你当吃糖呢！都说了要休息才会好！赶紧给我辞职了！”齐明宇一边骂骂咧咧，一边走到电脑前，戴起桌上的眼镜，噼里啪啦点了几下。
“我从今天开始休假，休半个月。”严煊看到齐明宇投来的诧异目光，唇角的笑容更大了一些，“不过这半个月，我可能会更忙。”
“你耍我？”齐明宇挑了挑眉，又噼里啪啦一通操作，减了止痛药和胃药的量，“不管，我只给开一周的量，用完再来开。”
“我可以在药房买。”
“你敢买，以后就别来找我~”
“这么想见我？”
“鬼才想见你！就是不想你把病折腾厉害了，来要我的命！”
“我不会的……”
“……呐，这个先吃了，啊我果然医者仁心，本来还蛮想看看你能忍多久的。”
严煊接过齐明宇扔来的药片，也不客气，拿了两片就着水吃了下去。其实比起上午在盛愿，下午去G市他感受到的压力更大，真相大白，黎妍经历的一切终于在他心里完整起来，两个老人反反复复说的“哭”和“可怜”，让他不由自主想象小小的女孩独自哭泣的模样，自责至极，如刀戮心，胃里也跟着火烧火燎地疼……
“帮我个忙，妍妍的爸爸现在市立医院呼吸科，帮我搞到他的病情和资料。”
“呼吸科？什么病？”
“肺癌。”
“OK，我在那边有朋友，问题不大。”
“嗯，另外在肺癌领域，帮我找些权威医生的联系方式，国内国外的都可以，如果你能引荐，当然更好。”
“嗯哼~我又不拿你钱，凭什么给你做牛做马？”
“那我帮你解决这次讨厌的联姻怎么样？”
“不说了，成交！”
如果半年前他在她们的身边，一切或许不会那么糟糕。
可是，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如果，只有从现在开始还不迟。
严煊淡笑着靠进沙发里，略微用力压着叫嚣的器官，疲惫地闭上眼睛，静静等待药效的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