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尚书没有拖延,很快进宫请见。如意听他说了,沉默良久,问道,“史卿觉的呢?”
“陛下,当初姜末黎来我燕国,明面上并非为质,这些年,燕国上下对姜六王爷并无折辱,臣掌管礼部以来亦是恭敬相待,臣觉得就冲这些,姜六王爷来当面辞谢也是应该当份的。”
“那你安排吧,朕不想留他太久了。”过几个月她就要生产了,姜末黎这些年说老实也老实,说没有想法那是不可能的,她生产的时候对她来说是危险期,她不能留一点祸患在身边,是以虽然知道他就算回了姜国有可能过的也不好,也仍旧想请他离开。
史尚书原本以为姜末黎听见陛下同意见他,会开心些,没想到他听完只是点了点头,道了句谢,就再也没有其他。
过了两日,史尚书带着姜末黎觐见。
薛礡云大清早出去,如意看他穿的是寒蚕丝缎,问李软,“这寒蚕丝缎宫里还有么?”
“有,今年供上来的一共十匹,您送了五匹给太上皇,太上皇又退回了两匹,其余的四公主那里送了一匹,冯女官有半匹,给您跟郎君做衣裳用去了三匹,还剩了两匹半。”
如意没嫌弃他啰嗦,“送一匹给承恩侯府老太君,拿一匹来御书房算是朕给姜六王爷的程仪。”
李软没动,“陛下,再过几日小殿下就出世了,您……”不留下点儿给小主子用啊!
“笨,那时候天都冷了,谁还穿这个。行了,快去取来。”
※※
姜末黎等着御书房。她许久没见过他了。
见礼之后,她便没了话说,姜末黎低着头,重新下跪,“陛下,馥臣有一事相求,望陛下允准。”
如意过了一会儿,才道,“你先起来,说说看。”
姜末黎没起,她不耐烦劝他,便换了个姿势看着他。
姜末黎垂着头,暗暗咬了咬牙,闭着眼说道,“我愿意做陛下的奴婢,请……请陛下不要送我回国……”
如意想过他或许不肯走,但是没想过他会说这么一番话。
“你先起来。”“李软,给六王爷看座。”
等姜末黎坐好了,她才道,“你的提议,朕不能答应。”
姜末黎道,“我知道陛下不缺伺候的奴婢,我……”
“不是缺不缺奴婢的事情,六王爷金玉之人,贵为一国王爷,生来就是不平凡的人,何苦要做卑下之态?”
姜末黎觉得讽刺,他自嘲道,“什么金玉之人,我宁肯做燕国一平民百姓,也好过回姜国。”
如意不为所动,“六王爷慎言,此话若是传到姜国,六王爷回国后亦无立足之地。”
姜末黎没想到她这样的冷心冷肺,顿时凄惶的说道,“陛下为太女的时候,尚且称呼我为馥臣兄,现在却只唤六王爷,难道真的一点旧情都不肯念么?”
如意很想嗤笑一声,竭力的不让自己暴跳如雷,她压抑着自己的脾气,抚摸了一下肚子,缓缓的说道,“朕若是凉薄些狠毒些,在你的侍卫跟丫头传递消息去姜国的时候,就该有所回馈,可是朕什么都没做。你不必惊讶,也不用害怕,我们生而为敌,这些事不是你我能左右的。”
所以她从来也没有对他哪怕有一丝的好感,是不是?
姜末黎有一瞬间的呼吸凝滞,他跪的再卑微,血液里也带着姜国皇室男子天然的优势,可是她不一样,她的表情一如初见,她的心原来真的不曾动过。
“陛下既然当初没有发作了,那么现在我能否认为是陛下愿意一笔勾销,不计前尘?我若是孑然一身,只求陛下收容,陛下肯不肯?”相比回姜国,他宁愿这样,只求一份收留,多么可悲。
如意手里摩挲着一方麒麟镇纸,闻言轻声说道,“我们每个人出生时已经无可避免的带上了各自的血脉跟身份,这两样东西,连死亡都没法摆脱,朕不知道该如何收留你。”也从来没想过收留你,就像国与国之间,化干戈为玉帛只是暂时的相机行事,总是免不了为了利益而相互争斗的,从古至今,直至以后,都少不了争斗。
姜末黎的面容渐渐的变得苍白,他觉得自己该怨恨,却不知道要怨恨谁,他觉得自己应该愤怒,他被送来为质,等了这么多年,连父皇去世都没等到来接他回国的人,难道大家都忘记了他是为了谁而来燕国的吗?这么多年的去国离家,他对姜国对那个皇宫,已经分不清楚是怨愤多些,还是思念多些?
他抬头有些鲁莽的看着她,缓慢的说道,“是,我来之前就想过,可是我还是来了,因为不甘心,或许还因为恐惧,我习惯了在燕国的日子,习惯了燕国的夏日那么热,春天那么暖,甚至秋天的风,冬天的冰,陛下让我离开,我觉得心很痛。”
“其实我的行礼早已收拾好了,”所以你不要担心我死赖着不走,“明日就是个宜远行的好日子,我在这里,祝陛下千秋万代福寿延绵。”他坚持着将最后一句一字一顿的说完,仰起头,深深的看了她一眼,不知道心中是不是还在妄图找出她眼中有无半分的柔情……
如意垂着眼帘,默不作声的看着眼前的桌案。
“今日告辞,以后山高水长,恐永不能相逢了。”他行了大礼,转身退出时,衣摆的幅度甚至带起了一阵凉风,大步往前,只在跨过门槛时,动作略有一点慢,就是此时,如果你想挽留,我会留下的,哪怕永久的去国离家,也不在乎了,我愿意成为你的,附庸。
然而什么都没有。
如意一动不动的坐着,像是睡着了一般。
而他,不再停滞,大步往前,无望而决裂。
李软带着一个捧着寒蚕丝缎的小太监,轻声的问道,“陛下,奴才将这个送过去?”
如意回神,“不用了。姜国的夏日没有燕国炎热,这东西给他也是浪费,咱们自己留着吧。摆驾回宫。”
天牢里头有人劫狱,陛下大怒却秘而不宣,命侍卫统领带着刑部跟兵马司精锐细细的宫城里头查找,一直查着出了城门,沿着往赵国、姜国的方向,一路的悄悄的开始寻人。
甘州、尧州驻军终于换防完成。
过了八月十五,天气渐渐凉爽起来,九月里是陛下的寿月,可是因为前头太上皇的寿辰简薄,所以皇帝也不肯大张旗鼓,反而开了内库,都城内凡在学堂念书的童生,都可获得一块布,布虽然看上去不够华丽,却很实用,做一身妇人衣衫尽够。
卫真跟卫启虽然按照杜苏氏的话是两天打鱼三天晒网,可依旧也跟着领了两块布回家。
杜老大高兴的如同灌了二斤花雕,“还是孩子多了好哈!人家家里只能领一块,咱们家就得了两块!”
杜苏氏拿着布在身上比了比,又往他身上比,杜老大摆手,“一看就是娘们儿穿的料子,我可不要。”
杜苏氏白了他一眼,“你不要,是不是想让我拿钱再给你买去?”
杜老大颇有心机的一笑,“你也别太那啥了,这家里又不差那几块布钱,你看看我这衣裳,都补丁摞补丁了,补丁儿子,补丁孙子,再摞,就是补丁重孙了……”
卫真跟卫启嘻嘻哈哈的在一旁偷笑。
杜苏氏不为所动,“嗯,等穿到补丁曾孙就不让你穿了。”下地弄肥,不穿旧衣裳,难不成想穿新衣裳?
“浑身臭味,还不脱下来!”
卫真忙道,“娘,我帮爹洗衣裳!”
杜苏氏道,“不用,等娘老的动不了了,你们再孝敬我吧,”然后双手叉腰,经典茶壶状,“去念书,今儿怎么也得背过一篇,晚上给我跟你爹念。若是打个突,小心你们的腚!”
卫真卫启飞快的蹿到屋里。
※※
因为陛下身怀六甲,圣寿之后紧跟着的重阳节宫中也没有庆祝,只是各府中按例分了赏赐。
今年除了成国公府,齐国公府的赏赐也格外的丰厚。
如意的肚子已经很大,进了九月,早朝便免了,只是每日固定了时辰见阁臣,其余的大臣若是求见,那只能等五日一次的陛见了。
九月初十是礡云的生辰,早上夫妻俩各自吃了一碗面,如意眯着眼捧着肚子看他穿了一身大红色的新衣,越发的衬的他的容色如玉。
薛礡云不太习惯如此的艳色,新婚时候虽然穿了喜服,可那时候有人陪穿,他也不显得难为情,今日只有他一个人穿,便觉得各种的不自在。
换好了衣裳,他半蹲在地上,将脸贴到她的肚子上,孩子现在动的少了,曹御医说大概差不多也就这几日儿就要临产,因此他一刻也不想离开她,“我回家一趟,不到中午就会回来,到时候咱们俩一起吃饭。”
如意伸出手,捏了捏他的耳垂,懒懒的“嗯”了一声,现在孩子长大了,顶着她的胃,无论怎样都十分难受,饭更是用的极少,再也没有前几个月那种时不时就饿的感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