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国庆禾二十五年春,天下风调雨顺,百姓安居乐业。
平民百姓有了吃喝,免不了谈谈京城里龙椅上那位登基了辣么久,却后继无人的老皇帝。
皇帝姓祝,跟火神祝融一个姓。
生的据说龙眼凤目(学堂里的先生说的)。
人高马大(卫昭她娘毫无根据擅自猜想的)。
只是命不好(卫昭自我感觉的)。
杜卫昭觉得皇帝命不好,也不是胡乱臆想,这可是有科学依据的。
人为啥费力又养儿又养女?还不是为了老了有人伺候在床前喂食汤药?
像卫昭,虽然她一介女身,虽然她年纪还小,她也是懂道理的,譬如她绝对不会因为她娘不许她吃糖,而在她娘老得爬不动的时候不管她,大不了到时候她也不给她娘吃糖就是了,但是饭菜还是要管饱管够的。
有她的一小口,就必须先有她娘的一大口。何况其实她也不是多么喜爱吃糖。
由此可证,卫昭娘的命,比之龙椅上那位,好到秒胜都不带一丝悬念的!这都是因为她的存在!
虽然在为人女方面,她很有幸福感,但也有痛苦的时候,最痛苦的,莫过于去学堂。
这日,杜卫昭肉呼呼的小白手托着腮帮子咬着一截甘蔗,晃动着小脚丫,不甘心的踢着溪水。
没错,她又逃学了。
凭什么她娘大字不识一个就行,到了她反倒不行?
每天天不亮就要起来也还罢了,那学堂的老先生忒不讲理,说不过她就打她手心儿!
人说事不过三,没错,这次是这个月第三次挨揍手心了!
她虽然仅仅只有五岁,也实在受够这个五十多的老头子了!
这个可恶的老头,当初来村里的时候是多么的不靠谱,那简直就是:差点一丝不挂,几乎奄奄一息,没想到不过一天功夫,他就能跟村里里正串通一气,成了方圆一里地内唯一的一个学堂里头的唯一先生!
里正这种为了一个人创造一个职业的行径……要是不涉及她,她会赞声好!
果真是应了那句话:物以稀为贵!偏她娘不知道怎么被忽悠的,硬是拿着家里的半袋米去送她去受罪。倒贴钱财让自家小孩受罪,真的是太——蛋疼的紧!
偷偷说句大不敬的话,卫昭真想一劳永逸了他老人家。先生哟,您别打我了,等您老了,我也养您老行不?
回想以前作为一个天真可爱无忧无虑的小孩子的美好时光,想想今时今日劈天盖地的“之乎者也”泰山压顶,真是彼一时,此一时,不一而论,各种伤悲呀!
卫昭啃完了甘蔗,就着溪水撩了撩手,等嘴里属于甘蔗的甜味全部都咽进了鼓溜溜的小肚子里头,用两根小嫩葱似的手指捏出袖子里的帕子,擦了擦手,胡乱往回一塞,准备起身回家,吃饭!
没走两步就碰上过来寻她的老先生,卫昭的眼泪一下子就涌出来了——用她娘的话说,这还叫不叫人活了?
她张了张嘴,没发出声音来,泪珠儿先一步滚了出来。
钱先生本来是带着怒气来寻劣徒的,结果没等走近,先看见小姑娘哭了,急匆匆得这会子也顾不上文人的风度了,走到她跟前,一跌声儿的问,“这是怎么了?谁欺负了你?说与先生听,先生给你出气。”刚才他分明见她背对着大路坐在河边,难道是有原因的?
不是这先生不问缘由不分青红皂白不靠谱,是这水灵灵的小姑娘眼里含泪,简直比神仙水还要厉害,再硬的心肠见了也硬不起来了。
卫昭连忙再拿出帕子,擦了擦泪,这才垂着头,黑曜石般的眼珠儿隐在帕子里头乌溜溜的转了起来,虽然她心里烦这先生,但也不是傻子,知道不能直白的将话说出来(她娘会揍她的),不能说实话,只好寻个由头了,索性她脑子机灵,没几息的功夫就想出了一个好理由,并且这理由听起来十分靠谱。
只听她抽抽噎噎的哽咽着道,“昨儿,昨儿夜里,听见爹爹说叫娘再生一个弟弟,呜呜……”
果然钱先生一听就上当了,诚然他见多识广,在朝堂上有多年的尔虞我诈之经验,但大半辈子没什么子女,对小儿女不喜欢进学这一惯性理解的不够,导致卫昭只是说了一句话,他就将故事自行脑补了百分之二百。
其实说起来,也不怪卫昭栽赃她爹,事实上,她爹杜老大确实说过这话,要说他嫌弃卫昭是女儿身倒不至于,只是闲话了两句,还是夜里跟老婆聊天的时候闲话的,可巧被个憋醒了的卫昭小姑娘听了去。
其实那闲话嘛,就跟咱们平日做做白日梦——假如我中了五百万如何如何一般。
原话是这么说的,“不想这几年也有了几个钱,要是再能生个小子支应支应门庭,将来咱们老了也可有个指望……”
他是只当做闲话说了个开头,然而卫昭她娘又岂是吃素的?顿时给他夹枪带棒的来了一顿夜宵,“哎呦,这可不是前几年求爷爷告奶奶那会子了!当时在菩萨面前,你可是怎么许的愿,这才几年就忘了个干净,你不怕人说你恶狗舔盘子?!
送子娘娘好心好意送了姐儿来咱们家,可喜她是个伶俐的。没想到就这你个夯货竟还不知足,这会子嫌弃我们姐儿是个姑娘,早做什么去了,合该当初刚生下来你就跟送子娘娘说送错了,收回去重新换一个不是?
姐儿怎么碍着你了,你倒是嫌弃上了,也不怕老天听了你的话,收了这福气去!
我可跟你说下,你爱过不过,若要儿子,从外头找了随便给你生,我守着姐儿,保管不求你回来!”
杜老大对闺女那是真爱,一听老婆说老天收回去这样的丧气话,登时急了,坐起身来,对着卫昭她娘说,“呸呸呸,什么叫收了这福气回去?我纵然话说的不中你意,你骂我打我也罢,怎地好端端的咒了?
再说,我只是那样一说,前头二十年没有孩子,咱们两个不也照样过来了,好不容易有了姐儿,我哪能不知足?
以后这话咱们都不说了,免得叫姐儿听了一句半句,存了心,就不好了。”哪里不好?自然是误会他这个当爹的不好呀!
卫昭听了还没存心,她娘先存了心,两人结为夫妻二十载,她没有一天不盼着生个孩子的,整日里误以为是自己不行,这些年战战兢兢的过来,个中委屈旁人哪里能感受一二?
现在瞅着卫昭身上半丝杜老大的影子也无,这心里已经隐隐认定是杜老大根本不能生了,想不待见他吧,两人结为夫妻磕磕绊绊也这么多年,再者他还不知道是自家身上不能,若是晓得了,肯定又是一番葫芦官司,伤心是必然的。
她除了那一夜,再无对不住他的地方,就是那一夜,起的心思也不是为了那个男人好看,而是想要个孩子。可杜老大也是奔五十的人了,多彼此相守,性情也知悉,若是说出真相,这个家立时就散了,杜老大又不是什么贵人老爷,半截身子落土里的样子了,何苦呢。
这样一想,觉得他有些可怜,便好声好气的说,“姐儿懂事的很,又有咱们细心教导着,将来她要是起了那不孝顺你的心思,我就亲自动手教训与她,到底是咱们亲养的,不比养个儿子,娶了媳妇,下半辈子看媳妇的眼色过活要好?”
虽然不忿杜老大有点得陇望蜀,但卫昭娘给了一顿大棒后,还是好生安抚了他几句,只不过末了又想起来奚落了他几句,“我的姐儿自小懂事,出了月就不尿炕,渐渐大了也从不惹我生气,你再想想她的眉眼,我看倒是有些像她姥娘……”
杜老大插嘴,“丈母娘不是在你小六七岁里就去了?”
卫昭她娘瞪了他一眼,自是因为去世多年,杜老大根本没见过,她才这样说啊!心里这样想,嘴里却毫不留情,“自家的娘还能记不住?想当年,我娘可是十里八乡的有名的美人……”
杜老大心里有点信,嘴上还不消停,不怕死的撩虎须,“那你怎么长得不像?”话里的意思妥妥的就是卫昭娘不俊呗!
窗外偷听的卫昭默默地为她爹点了一根蜡烛。
“那是因为我长得像我姥娘,我姥娘没我娘俊!”卫昭娘年纪也不小了,故此对容貌倒不是太在意,再说两个人半斤八两,杜老大也不俊呀!
两个人说着说着,就如同往日里的谈话一般无二的将楼歪了。
一个说,“钱先生说了,咱们姐儿天庭饱满地阁方圆,他一说这话,我一下子就记住了,这可不是合着咱们姐儿,我也觉得姐儿的额头饱满,是个有福气的模样……”
一个接着补充,“是哩,先生还说她聪明伶俐,将来定然有一番大造化,说不得我们享福的日子还要落到姐儿身上。”
“可不是就是你说的,现在咱们好生教养她,咱们俩的福气可不比龙椅上那位强一些?”
一说到无子的庆禾帝,夫妻俩的楼就更歪了,听壁角的卫昭对皇帝的话题还不如地里甘蔗有没有熟更感兴趣,揉了揉自家的小鼻子,爬回了床上被窝里头重新睡了过去。
因为听了她娘的那一番话,卫昭私下里觉得吧,她娘比她爹懂事的多,诚然她是个女孩子,可只要将来嫁一个好人家,奉养父母岂不是妥妥当当的事?她爹实在是太杞人忧天,唉!
杞人为什么忧天?这就是没有学问的下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