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问昔在禅房呆到快晌午的时候，前面僧人跑过来说道：“夫人，主持大师醒转了，无病医师要我来请夫人过去。”
苏问昔连忙跟了过去。
弘光刚刚醒转，静己也正在房中，无病和孟郡都在旁边守着。
看到苏问昔进来，弘光气息短促，却仍旧笑着说道：“当初见夫人夫人还在稚龄，转眼却竟将为人母。”
这个神情的弘光，倒像极了当初的那个弘光。苏问昔怔忪了一下，忽然毫无征兆地，眼里掉下一滴泪来。
弘光笑道：“我已是残烛枯灯，却要夫人费心了。”
苏问昔心中难过，低声说道：“我幼年所识故人，本已不多，大师竟然舍得就此而去吗？”
弘光笑道：“平常心便是道。生死来去，夫人看得过重了。”
苏问昔怔怔道：“并非我看得重，而是思及身后亲人的悲痛伤离，不能释怀罢了。当日我父亲慨然赴死，却不知道身后我们兄妹每每思及，痛伤难当。大师看淡生死，却教身边人如何自处？”
弘光没有说话，过了一会儿，低声说道：“几位施主且让我跟夫人单独说几句话罢。”
静己沉静地点点头。
无病看了看苏问昔，道：“我就在外面守着，大师有哪里不适，师父只管喊我。”
苏问昔点点头，几个人倒退了出去。
弘光低声说道：“夫人请近前一坐。”
苏问昔便上前两步，坐到了弘光床边。
弘光低声说道：“夫人从小心思灵透，聪慧知机。边城几年，夫人行医为善，佛祖洞明，夫人日后必有大福。”
苏问昔道：“我所求之大福，只是家人平安快乐。我只愿我的子女，不要再像我一样，幼年失亲，颠沛流离。大师以为如何？”
弘光说道：“夫人有此心，愿多怜悯天下苍生。”
“我行医，初衷是为救父，后来是为父积功德。我心甚狭，天下苍生不是我的责任，是皇上的责任。皇上若愿我多多行医为善，我也愿遵皇上旨意施福于民。”
弘光的眸子黯了一黯，低声说道：“我对杜将军有愧，愿夫人在我身后善待于他。”
苏问昔摇摇头，低声说道：“大师没有对不起我夫君，大师有愧的，是王妃娘娘，您让她为孩子心痛难当，摇摆难择。而今大师您将一了百了，王妃娘娘却还要继续煎熬。”
弘光刚才还平静坦然的神情一下子变了，捂住胸口，急促地喘息。
苏问昔飞快地拿手按住弘光的胸口，按揉顺气。
“……你，都知道了？”
苏问昔低声道：“皇家历来只有血腥，大师曾经看得很明白，为何现在反而看不透了，要如此为难折磨自己呢？”
弘光看着苏问昔，气息虚弱：“子规，也知道了？”
苏问昔摇摇头：“他以为您是他的父亲，并不想身世被公开出来。”
弘光吃力地问道：“你是如何知道的？”
“先皇为了宁贵妃曾三废三立太子，却都没有考虑过皇上，事情本身就不正常。您当年见到子规的时候，也并没有太过激动。皇上对您一直礼遇有加，没有半分嫌隙。”
弘光苦笑了笑：“若子规是我的孩子，我也许会少一些愧疚。”
苏问昔有些怜悯地看着弘光：“所谓因果相报，大师参佛日久，为何还参不透？当日的因，种就了今日的果。子规不曾恨过，大师何必耿耿于怀不能释解？”
弘光摇摇头，叹道：“我多年后才惊悟，我心胸不及皇兄。”
苏着昔腹诽，先皇心胸真得够宽广，如何会容不下子规的存在？他之所以容忍了皇上的存在，不过是因为夺人妻子心中有愧，心爱的贵妃生了疑似安王的孩子他居然放任番邦屠城来毁灭那个孩子，这叫心胸宽广？
不过当然不会跟弘光理论。
只是说道：“大师，朝廷自有派系，子规的身世不管如何，若被大家谣传出去，给有心人利用，必是一番动乱。此事当然是三缄其口，就此深埋地好。”
弘光想到皇上的身体，悲伤地摇摇头，低声道：“夫人刚才说因果报应。我知道子规的身世，却向皇兄作了隐瞒，一任他连番受难，还累及无辜苍生。我的私心，已得到报应。”
苏问昔想张口再劝，然而看到弘光悲戚的神情，到底缄了口。
皇宫中，骊骏推开书房的门，偌大空荡显得冷清的书房里，奶嬷正坐在书案前拿刻刀细细雕一枚书签。书签已成型，只差四边的图案。林质似乎有些硬，似乎雕刻起来分外艰难，几刀下去，图案未成。
骊骏站到书案前，奶嬷未抬头，依旧低着头认真雕刻，然而雪白的书签上落了一滴泪，然后再是另一滴泪。
骊骏静静看着眼前的满头华发，许久之后，低声喊了一句：“母妃！”
奶嬷的手一抖，手中的刻刀掉在书案上。
依旧没有抬头，只是低声艰涩地说道：“皇上的母妃，已故去多年了。”
骊骏伸出手，隔着书案，握住了奶嬷的手，低声说道：“母妃，这些，都不是你的错。”
奶嬷抬起脸来，脸上带着憔悴的哀伤。她本该掩去这哀伤，做一个冷静自持的女人，然而心头压抑了太多年的心事，在这个空荡又冷清的书房里，所有的心事再也无法掩埋。
“不是我的错是谁的错？我的儿子，不能相认。我有丈夫，不敢相见。我有恨，有怨，然而我也有愧，有内疚。”
骊骏望着奶嬷，眼睛湿了起来。
“我记得儿时，母妃为了护住我，和先皇后强势相对。我记得为了我，母妃和先皇数次口角相对。我记得背过人去，母妃黯然落寞，以泪洗面。我记得母妃离宫数月后归来，人销骨立，奄奄一息。我记得先皇去时，母妃从先皇殿中出来，伤心欲绝，一夜华发……母妃为了我，这些年在这宫里，受尽了屈辱，熬尽了苦楚……”
奶嬷潸然泪落，将脸别过去。
“我早知皇家无情，当初但凡再坚强一点，就该将你带出宫去。是我存了私心，却将你置于现在的境地。不是我为争一时之气，要将你推上这皇位，你也不会陷入无休止的相争，平白伤了身子。不是因为我，那孩子本该一生顺遂，不会流离失所，几欲送命。不是因为我，你父王本该安心侍佛，不会被先皇召回都城……”
“命有轮回，事有因果。母妃不曾种就因缘，却将诸错揽于己身。”
“经说，父作不善，子不代受，子作不善，父不代受，善自获福，恶自受殃。先皇和我铸就的错，不该报在你们身上。”
骊骏转过书案，走到座椅前，双膝跪了下去：“母妃若这般想，当初您受过的百般苦楚，又是谁铸就的因？我有今天，不怨，不恨，有母妃陪在身边，已十分知足。这天下，我本可不争，却一再被逼。他日若从我手中送出，也无可惜。我已经给了子规机会，他若想拥兵迫我下位，我亦可相让。”
奶嬷万分吃惊地看着骊骏。
骊骏却一副早己释然的神情，低声说道：“我今日过来，是要陪母妃去护国寺一探。母妃已撑过这数年，是该放下的时候了，不必介怀外人的评说。”
奶嬷依旧震惊万分地看着骊骏：“子规那孩子，不会行反叛的事情。”
骊骏无所谓地说道：“不管他反不反，他只有出了都城，到了阵前，才会给那些人机会，说破他的身世。他们已等了这些年，难得的机会，如何会不利用？”
“子规明明不是……”
“子规是不是，我们相不相信不重要，只要他们相信就是了。母妃，这一个位子，已争了这么多年，还会继续争下去。时光有限，我们何必再较一时的义气？孟郡传过来的话，苏问昔已经给父王用过药，趁着父王尚在清明，我们也该过去看看了。”
苏问昔对于皇上的突然驾临护国寺多少是吃惊的。一国之主，是不是也太不避讳了？他这明显是给有心人送话题。居然还把奶嬷也带来了。也太明目张胆了吧？虽然奶嬷已经做过妆扮，护国寺又多重回避，有心人想利用这个机会不是轻而易举吗？
苏问昔跟无病呆在外面禅房，孟郡则负责寺里僧人的回避。
苏问昔坐了一会儿，实在觉得有些心烦意乱，就到院子里闲走。近墙边的台阶下种了一池清莲，这个时候花苞未吐，碧叶浮水，偶尔一两尾鱼游过，倒带着几分闲适自在。
苏问昔干脆坐在池边上看着清清水面上的几枚莲叶。
太阳有点晒，她却懒得动。
坐了不知几时，水面多了一道长影，风吹波动，影影绰绰。
苏问昔一回头，皇上脸带疲态地站在她身后。
她连忙起身施礼，道了声：“皇上。”
皇上上前两步，就身也坐在池边上。
苏问昔：“……皇上，这里些许晒，要不咱……挪个地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