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
雨停了,不到清晨时分,宫里已经一阵忙活开了,四处还是白素点坠,片蒿裹白,扶摇宫内外都站着一队一队的人马。
而队列之中的首领都端正的举着一盏明黄色的旌旗,还裹着白色的结涤,没人敢在这个时候窃窃私语,去触霉头惹一身腥。
只是仍是有好奇的去悄悄打量灵堂里的动静。
内务司的人上前打了拂尘,在棺椁面前围着走了几圈,洒了些净水和杨柳枝,继而又跪在灵前,唱了一长串少有人听懂的词。
接着,那个主事爬起来,凑近了连明,问:“三皇子,该盖棺了。”
“此时扶摇宫应以太子妃为首。”连明扫了主事一眼,话语不轻不重。倒是那主事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的,才踱步到了元惊鸿跟前,拱手低声道:“太子妃,该盖棺了。”
元惊鸿轻轻的嗯了一声,脚步上前迈了过去。
脚上却像被灌了铅,几步路,元惊鸿却像走过千山万水,终于站定后,她俯身去看,连冀那张脸再也不会有任何变化了,他永远这般年轻,俊美。
元惊鸿本以为自己会哭的,可是到了盖棺之时,她才茫然又悲哀的发觉,自己已经哭不出来了。
猛然间,她浑身一震,退了两步,喘了几口气,才平复了呼吸。
“太子妃?”那主事又在催了,“误了吉时不好的。”
“恩。”元惊鸿合上眼,淡淡说道:“封吧。”
“是……”
北越的皇室陵园竟就挨着鹧鸪山不远,上次过来,连冀竟也提过。
那鹧鸪山的大树真是有灵,该去看看阿冀的玉佩还在不在。
想到这里,元惊鸿笑了笑。
皇家出殡,人数自然浩荡,从山脚便停歇了人,一直抬棺至山顶也不见有个空处,元惊鸿此时就站在山顶,微微扫眼一看,只觉眼下密密麻麻全数人,一览众山小的滋味原是如此,密群到真有些像是蝼蚁。
轻力就可碾灭,站在至高点的人,心数果真不同。
元惊鸿又兀自低笑一声。
“瞧瞧,她还笑呢……”
“我看啊,估计是想着太子爷终于死了,好回南照去寻那南照皇帝。”
“哎,我可听说,这太子妃本来就是太子爷绑回来的,一直不情愿的很呢,说不定太子的死……”
几名宫女窸窸窣窣的说着碎话,不住的往元惊鸿身上打量,她们站的地方在元惊鸿所在山顶的下两阶,挨着很紧,似乎也不担心会被人听见。
有一道阴森的目光却是盯住了她们。
“归于其居!归于其室!感念先太子恩德,跪!”
还是那内务司的主事,他穿着一件花花绿绿的大长袍,带着一个猛鬼面具,手里拿着招魂幡挥舞着,唱跳半轮,吼了一嗓子。抬棺的人将棺椁稳稳的下进了墓穴中。
于是,从山顶到山脚的人群挨着便跪了下去。元惊鸿跪在首位,一身素衣,黑发半挽,这青山如波涛涌绿,连绵在她眼前,她却一门心思想着那鹧鸪山的凉亭。
“启于天星,葬于天星,先太子有神灵庇佑,早登极乐,拜!”
元惊鸿垂下头,俯身叩拜,明明胸疼酸涩的厉害,却是一滴泪也掉不出来。
“再拜!”
那主事吼一声,那扶着金绳的士兵便松一手,三拜之后,棺椁已经完全埋入了墓穴中。
连明跪在元惊鸿身后的位置,他看不见元惊鸿的表情,只是见她一动不动的,僵直着,像是一尊雕塑,他不好苛责,却也只好挥挥手,示意他们填土。
人活一世,到头来,不过黄土一钵,酒水一杯,纸钱烧了化成灰不也就是留了些烟尘滚了几下,便也没了。
白烛上还镌着盘龙,吐出的烛泪坠在金瘤底下,有些张狂点的,还漫出了烛台,顺着螺旋沟壑接着往下淌。元惊鸿定定的看着,也不知是在看烛台,还是看那一堆纸灰。
烧纸的人抬头,沉香淼淼,烟雾浸在他眼前,混着元惊鸿的面容似乎都有些不平实了,只能看见她脸色苍白,眸瞳却是沉如死水。
元惊鸿却已经慢慢的走近了墓穴,她转了转眼眸,看他们将黄土一铲铲的往连冀身上扑去,尽管有厚重的棺椁,可元惊鸿却觉得这对连冀来说,是种莫大的侮辱。
“元惊鸿?”
最先发现不对的是连明,他跟了两步,喊了一声。
而此时,她的眼前已不再清明了,是连冀,遥遥看她笑,面上温和,如三月春风,和煦暖阳照在他们身上,连冀对她伸出手,柔声道:“玉儿,来世,我定许你自由。”
元惊鸿笑出泪来,点点头,便伸出了手去。“阿冀……”
她向虚空中走去,一脚便要迈入墓穴中,那些埋坑的人却不能有所停顿,只能着急的看着元惊鸿。
有风过,元惊鸿额前短发被吹起,随即身子被重重拽扯,长发飞扬中,她额上红心夺目耀人。
“你想做什么!你疯了吗!”连明抓住她的手臂,斥道。
元惊鸿浑身一颤,清醒了过来,她定定的看着连明好一会儿,又猛的甩开他的手,才又奔回了原处。
棺椁已经快被填没了,最后一点明黄色的垫角也被湿厚的黄土给掩了。
元惊鸿绝望的闭上眼,心脏里生出强烈的钝痛感,并且那阵痛楚像是迁徙的渡鸟蔓延过她全身,卷刮着她每一寸肌肤。
“众人,叩拜先太子。”主事一打拂尘,率先跪了下去。
元惊鸿如行尸走肉一般,跪了下去,却是对着那已刻好的石碑,上书‘圣德躬亲武益诚太子连冀墓’
给连冀定的谥号是一个诚字吗?
这人哪里坦诚了,就一个北越皇子身份也将自己瞒的那般辛苦。元惊鸿薄唇微凛,喉头却是一股腥甜。
元惊鸿不起,身后众人自然也不好起身。
“这太子妃倒稀奇,还未见她掉泪呢。”
“许是不伤心呢,赶着要走吧。”
这下,甚至连随行跪拜的官员中都渐渐有了议论声,连明回头剐了他们一眼,却不知元惊鸿此时又在痛苦些什么。
只是见她身形颤抖,连明方以为她是在默默哭泣,这女人不肯在人前露怯显弱,他也是知道的。
连明心下也不禁痛了两分,只是下一秒,见元惊鸿突然微微仰头……
她捂住胸口,长长的舒了口气,仍觉得胸闷气短,喉头腥甜味越来越重,嘴一张,竟是猛的吐了一口鲜血……
“母妃!”
这回,比连明更快的,却是一直刻意与元惊鸿保持着距离的元叶,元叶上前来,接住了坠下的元惊鸿,眉眼中都写满了愧疚和心疼。
“母妃,你怎么了?是儿子不好,不该气恼了你。”
少年口中带了哭腔。
元惊鸿心安理得的窝在元叶的臂弯,摇了摇头,用几不可闻的声音说道:“你父王葬了,他这一辈子就算是到头了,可我与他永别,到了了,我竟是什么都不曾给过他。”
连那枚曾被自己视作心头好转而赠给他的玉佩竟然也不见了,元惊鸿埋在元叶瘦削却又宽阔的胸膛里垂泪。
“我欠了他太多。”
话音转低,元惊鸿昏迷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