碑上刻着两行宋体字:挚爱苗苗之墓。
字很短,右下角有一竖行的小字:夫珏立。
顾珏将鲜花放下,松下束缚了一天的领带,就近坐在石梯上,两只高脚杯里分别倒了半杯红酒。
他托着其中一只,摇了摇,凑近鼻尖闻了下味道,然后推送到石碑前。
“你喜欢喝这种红酒,我给你带来了,今天,也是你的生日。”
他情绪上倒是没有多大的波澜,抿一口红酒,修长的指尖轻轻拨弄已经焉了的花瓣,半掩下的一双眸子浓黑得像是水墨化开那般,沉邃又悄静,一眼望不到底处,头顶月华璀璨的光芒,竟然沦为了配色。
他凌厉的脸廓笼着一层淡淡的霜冷,却是冷到眉梢眼角都是落寞般的凄楚。
眼前这个死物一般的东西,却是他曾经倾心爱过的女人留在这世上唯一的证明。
他们热恋的时候不曾互送过礼物,他也没有太多注意她喜欢吃什么穿什么,唯独这种红酒,他记得,她喜欢喝。
顾珏弃了酒杯,索性将酒瓶拎在手里,后背靠在石碑前面围砌着的石柱上,微仰着头,手搁在曲起的那条腿的膝盖骨上,他菲薄的双唇略有些绷,淡淡的愁绪悄然漫了上来,像是在思索着什么。
“苗苗,走了第几年了,二哥都记不清了,连你的样子,我也记不清了,今天来见你,我都觉着愧疚,二哥不知道该不该来,作为你的男朋友,我连你相貌都忘了。”
稍一停顿,顾珏仰脖子,喝下几大口酒,殷红色的液体从嘴角流下,沿着脖颈一直没进挺括的衣领里,贴着锁骨的白色竖领上染了红色,继而控制不住的晕染成一大块指甲大小的印记。
“每年只陪你说一次话,会不会觉得寂寞?”
没有人应答,唯独风声,从四面八方吹过来,吹进衣领里,衬衫鼓起如同海上风帆。
“如果,当年我有能力,可以让你做手术,是不是到现在,你还能在我身边?”
仍是没有人应答。
空气安静得可怕。
一座座竖立起的墓碑在夜幕下挺拔有坚冷。
“苗苗,你怎么就不多等一等。”
半瓶酒下肚,在晚宴上喝的那些酒精一并被调动了出来,微醺的醉态逐渐显露在了脸上,他沉邃且欣长的身姿斜靠着,全然没有了平日里凌厉果决的气质,此时此刻就像一个颓丧的失败者,若不是精神上绷得住,早已经流下泪来。
眼泪这个东西,他已经很久很久都没尝到是什么滋味了。
顾珏那双湛黑的瞳仁,如同烟波浩瀚一般,轻缈而无形,渐渐的化成透明的琥珀。
他一口饮尽了瓶子里的酒,长长的喟叹一声。
瓶子镇重的放在地上,他转眸望着墓碑上那张永远停留在稚嫩面孔的小女生。
“苗苗,二哥认识了一个女孩,她和你很像,迷迷糊糊的性格,包括五官,特别是那双眼睛,都很像你,五年前初见她的那一面,我险些以为你回来了,告诉二哥,她是不是你?”
顾珏指腹压在照片的一侧棱角,轻轻的摩挲,骨骼修长的指尖一点点描摹她的脸廓和五官,黑眸略有些迷蒙。
忽而,他轻笑一声,夹带着自嘲的音色,“不是的吧,我清楚。”
“但二哥要和你坦白一件事,我很喜欢她,你别生气好吗?”
倘若现场再多一人,一定会吃惊顾珏竟然会有这种喃喃自语的时候,更会吃惊他言语间的小心翼翼和低声下气。
即便耳旁仅有风声,他仍然停顿了好久,似乎要从风里辨别出记忆深处那道熟悉的声音,在等着她回话。
然而没有,他面前的东西,终究是死物。
之后,他没有再说话,一个人静坐了很久,无声却胜有声,他其实会哄人,但哄人的技巧是在茵宝那里练出来的,他和苗苗在一起时,从来都是这么安安静静的,静默着彼此陪伴的方式,他只给她一人保留着。
离开的时候,顾珏将那束花带走了。
苗苗生前矜贵,吃穿都是最好的,一束焉了一半的花,不配在这里陪伴她。
返程的路,顾珏开得很慢。
偌大个江城,他忽然不知道该去哪里。
开了一段路程后,他将车停在黄线外,摸出手机,想给茵宝打个电话,通话键按下之前,他停住了,沉邃的黑眸暗了暗,最后将手机放回了中控台。
他才从苗苗那里离开,不能再去见茵宝,也不想回到那个空荡荡的公寓里,思来想去,他开车回了别墅。
生日宴现场收拾得很干净,那些没有动过的食物都分给了下人。
顾珏走进去,管家立马迎了上来,“二少爷回来了。”
男人停下步子,清润的黑眸含着轻笑,淡睨着管家,“手里拿着的是什么?”
管家下望了一眼,将东西向上提起,路灯光笼罩下来,顾珏一眼看清了。
“这个啊,这是生日蛋糕,是夫人订的,在晚宴上没动过,我正要拎进去,让下人门分了尝尝,扔了也是可惜。”
说道这里,他停了一下,“对了,夫人让我切一块送她房间里去。”
顾珏轻勾着眼尾,态度很是亲和,“再送一块到我房间里吧。”
管家愣了一下,继而喜形于色,却又有些难以置信,“二少爷今晚要留在宅子里?”
“嗯。”
“真好,夫人要是知道了,一定会很高兴的,对了,晚宴的时候,您没怎么吃东西吧,我去厨房看看,让他们给你做点。”
顾珏轻笑:“麻烦了。”
“不麻烦不麻烦,我这就去,哦,先去切蛋糕,我给您送进房间里去。”
说完,管家一路小跑着走了。
顾珏清楚他去通知谁,不动声色的勾着唇角,那抹笑意,不是很明显,但却是走了心的。
他迈着不疾不徐的步子,跟着后面走,到门口,打眼瞧见了坐在石桌前吃点心的顾震庭,头顶悬着一盏吊灯,不是很强的光晕倾洒下来,将他老人家两鬓斑白的颜色,和脸上的沟壑都映照了出来。
顾珏没有停顿,径直的朝着那个方向走去。
还未坐下,老爷子已经看见了他,眼神瞥了一眼瓷壶。
顾珏会意,取了两个杯子,倒上水,恭敬的用双手捧着,递给老太爷一杯。
他坐下来,指尖捻着老太爷心爱的白瓷茶杯,似模似样的喝了一口,表情略有些停顿,他奇怪的看一眼杯子里的东西,问道:“怎么是水?”
“不然呢,大半夜的喝茶,你是想齁死老子?”
老太爷瞪他一眼,一口喝干了,杯子重放在下来,临到要碰到石桌时,力道上刻意的缓下,到底还是心疼他的宝贝。
这套茶杯,他可不爱给别的人用。
顾珏挑了下眉毛,重新倒了一杯,随口道:“老爷子脾气挺大啊。”
顾震庭瞧着他,搁在桌沿的手指轻轻敲击着,像是要将他的脸给瞧出一朵花来。
顾珏也不怯,镇定自若的喝着水,俊逸的脸廓上平静如水,没有丝毫异样。
严肃的气氛,在他们二人之间是不存在的。
谁都知道,顾家的老爷子,最疼的就是这个二孙子,两人的脾气秉性,是极其的像。
“我问你,今晚上你带来的那个小丫头,是真的喜欢人家?”
顾珏淡淡的展了下眉头,“不然呢,你觉得你孙子是有多闲。”
“她知不知道你是二婚,还带着一个拖油瓶?”
男人轻笑一声:“拖油瓶自己跑去和她住了一段时间,他们感情还不错。”
“不错个头!”
顾震庭捏起一块点心,朝他扔过去,顾珏眼也不眨的接住了,直接就吃,看的老人家心头一阵火大:“今晚上童童跟我念叨了好久,说什么好害怕茵宝不原谅他,会嫌他是个说谎的孩子,怎么回事?”
“童童没把和我的关系告诉他。”
“这就奇了怪了,这孩子搞什么呢。”
顾珏禁不住莞尔:“去撬他老子墙角去了,信誓旦旦的要跟我公平竞争,等长大了,好娶了茵宝。”
顾震庭稳住了,没动怒,可眉心间的褶皱却更重了,半响憋出一句:“是你下的宰,焉坏的个性随你。”
顾珏气也不喘的回道:“我随您。”
顾震庭要训他,话都到口了又给咽了回去,想想还是算了,这孙子老油条惯了,说什么都皮肉不痒的。
他沉沉的呼出一口气:“你老大不小了,该结婚了,不管你选的是谁,只要那个女娃娃能和童童相处得好,你们婚后也别亏了他才是。”
顾珏勾着唇角,黑眸里漾着点点盈光,“您现在就跟我说这话,是不是有点早,人家还没答应要嫁给我。”
“没答应?”
不应该啊。
他的孙子,不管是皮相,还是能力,都是顶尖的。
老太爷思索的想了一阵,眼神自动的滑到了他的下身,“你那里不行啊?”
顾珏斜睨他一眼,“行得很,不劳您操心。”
随便他怎么解释,反正老太爷就是信了,絮絮叨叨的叮嘱了好多话。
顾珏好脾气的听着,就连老太爷歇气的那几次,他也安静的等着他的后话,终于等到他说话了,淡声问了一句:“您大半夜的不睡觉,等在这里,就是为了和我说这个?”
“你当老子很闲啊!”
顾震庭狠瞪他一眼,哼了一声,端起茶杯一口喝干,又用手指了指杯口。
顾珏宠溺的笑着,给他再添了一杯。
“不过你爸一直认准了白家的丫头,按理说,那个丫头嫁你,更加配得上,如果你非要和你爸拧,我看你能不能保住那丫头。”
顾珏动作一顿,黑眸瞬的一敛。
不过半秒的停顿,他将茶壶放下,一双深邃的黑瞳透着高深莫测的暗光,“不用操心,我有分寸。”
顾震庭点两下头,“有分寸就好,你第一次婚姻荒唐得很,再结婚的话,最好是自己喜欢的女人,现在我在家里还能说得上话,实在要和你爸闹崩就闹崩吧,我回头收拾他。”
顾珏心尖的暖意花开一般蔓延开来,凛冽的深夜里,他竟觉得手脚都是暖热的。
“您老今天话有点多啊,煽情可不适合您。”
“谁煽情了,谁煽情了啊!”
顾震庭张口便吼他,噌的一下从石凳上站起来,甩袖就走,刚走出两步,身形猝然缓了一下,回过头来的表情,有那么一丢丢晦涩和难以启齿的模样。
他掩饰尴尬般干咳了一声:“你奶奶送的那些虎鞭,放着就好,别炖来吃。”
“怎么?”
老太爷又再咳了一声:“鬼知道她是从哪里翻出来的,但肯定是开封过的,透了气,随手扔到不知道哪个地方去了,吃不吃得还不知道。”
顾珏指尖摩挲着茶杯,菲薄的唇角斜勾起,“该不会是您那会儿没用完的吧?”
顾震庭愣了几秒,忽然反应过来了,老脸莫名的红了。
“老子让你调笑我,胆子肥是吧,啊!”
说着话,老太爷抬起一条腿,扒掉脚上的鞋子,骂骂咧咧的冲过来。
顾珏闪身躲开了,拔腿就往别墅里跑。
老太爷跟在后面,一脚踩进泥土里,步子自觉的缓了下来,他有点嫌弃,索性把袜子给脱掉了,赤脚塞进鞋子里,嘴里嘟嘟囔囔的走进去。
顾珏一进玄关,步子就缓了下来。
二楼某间卧室的缓步台处,章之琳身穿一袭白色的长睡裙,肩上拢着一件浅色的流苏披肩,从二楼往下来,眼波清淡,所有情绪都敛在了眼瞳深处。
“母亲,我回来了。”
顾珏先出声,打了招呼。
章之琳点头,唇角淡然的勾起一尾弧度,“厨房里有吃的,去吃点再睡。”
“我知道,您要下楼接水?”
章之琳手指蜷了蜷,低头看了一眼,她手里捏着一个透明玻璃杯,稍怔过后,摇头,“不渴了,我先去睡了。”
“好,晚安。”
很平淡的对话,恭敬的语气,母子的关系,恍似湖面静静泛起的涟漪,明明很轻很柔,漾开的波纹却是真实存在的。
顾珏到厨房里吃了点东西,再回房间,茶几上果然摆着一块蛋糕,用白色的瓷碟装着,边缘有一只红色的锦鲤,栩栩如生,仿佛在碗中游动。
他用叉子叉了一口放进嘴里,细细咀嚼,甜腻的感觉在口腔里丝丝弥漫开。
甜得有点刺牙。
顾珏吃了一口就没再动了,下意识的想到,要是茵宝在,她肯定会喜欢这个口味。
想到此,她那张灵动的小脸仿佛就在眼前,顾珏点了一根烟,站到窗口去抽,纯白的烟雾在口腔里过了一遍,抢了蛋糕的甜味。
此时此刻,他竟然有点想那个小东西。
同一时间。
看似平静的夜晚,茵宝失眠了。
脑子里幻灯片似得一遍遍回放着顾珏对她表白时的样子,她喂他吃面时,他那双专注注视着的眸子,还有,在车里……
他感觉自己出现了幻觉,就连床尾对着的大白墙上,都像贴上了他的模样。
茵宝偷笑一声,像个做坏事的小孩子,把自己裹进被子里,在床里滚了几圈,然后静静的躺好,等着睡意拢上来。
可为什么,一双眼睛,仍然睁得大大的……
兴奋了大半夜,到凌晨四点终于睡着了,结果却是睡过了头,她醒来的时候,已经是上午九点。
茵宝吓了一跳,翻身从床上爬起来,起得太猛,眼前猛然一阵晕眩,又重重的倒回床里去。
摸过手机一看。
没有催班的电话,倒是有一通靳深发来的短信,告诉她今天顾总特许放她一天假。
茵宝提着的一颗心总算放了下来,长长的舒出一口气,这下可以放心的睡了。
可偏偏有那么些人,总不让她安生。
就去蹲个厕所的功夫,回来的时候,手机上多了五条未接来电。
打开一看,她瞬间没了要回过去的欲望。
手机还没放下,忽然在掌心里振动开来,她呆愣的杵在原地,听着铃声响过一轮,要再重复的时候,她重重的叹了一声,而后接起。
“爸。”
那边沉默了两秒,茵宝已经做好了被训斥的准备,却冷不丁的听见他柔软的声调:“茵宝,起了吗?”
她顿时浑身一抖擞,所有困意都散去了,狐疑的耸着眉头,开口时,话声尽量掩饰得很平静:“已经起了。”
“来一趟医院吧,你姐姐刚刚做了手术。”
茵宝心头一震,不用多问,也能猜出是什么手术。
“我来不太好吧,你们照顾就行了。”
“过来一趟吧,爸爸有事要和你说。”
茵宝烦躁的扒头发,吸进一口气,就那么提在胸膛里了,久久才呼出来。
突如其来的沉默,萧启明心里大概有个底了。
他抢先堵她的话:“过来好吗,耽误不了太久的时间,待会我们两父女单独吃个饭。”
茵宝惊得嘴都合不上了。
同时,心里又隐隐的生出了厌弃的感觉,从小到大,萧启明什么时候这么温和的和她说过话,毕竟她的存在,一直就没有利用价值,现在态度一百八十度的转变,她当真有些适应不过来。
能让萧启明放下架子的,无非就两件事。
一,公司。
二,他的宝贝大女儿。
如今的形式,这两样东西与他而言,都快要保护不住了。
茵宝思来想去,她能在此时被萧启明想起,无非是因为顾珏。
这一趟,她本不想去,但躺在床里又睡不着,心里总觉得有什么事情吊着,她烦躁的挠挠额头,算了,去!
血缘这层关系,即便她再怎么否认,这辈子还是改变不了。
既然躲不开,那就去面对。
茵宝在病房门口,见到了萧启明,两人眼神交汇时,茵宝下意识的扭头,通过门上的小窗口看向里面。
萧蓉苍白着一张脸,躺在床里,青蓝在旁边照顾着,眼睛已经哭得红肿。
“昨晚上蓉儿陪着公婆去见顾家的老太爷,老太爷坚持要蓉儿打掉孩子,不管他肚子里的种是不是顾少辰的,这一胎都不能留。”
萧启明忽然发声。
说得茵宝内心一点波澜都没有。
她淡然的敛了下眼眸,轻声细语的道:“那你们的意见呢?”
“你青姨怎么都不同意,昨晚一直在哭,拉下面子去求顾少辰……”
说到这里,他没再往下说,但后话已经没有再说的必要。
顾少辰是曾孙,怎么可能在顾震庭面前说上话,他骨子里的自私,更是不可能去忤逆老太爷。
婚礼上出了那则视频之后,无论萧蓉怎么证明她肚子里怀的是顾少辰的种,他都不会相信。
疑心的种子一旦在肚子里扎根,就会失了信任。
萧启明观察茵宝的脸色,心底慢慢的沉了下去,萧蓉已经是一步死棋了,日后在顾家的日子也不会好过,更不会分到多么有力的权利或者股份。
他以前从来没有关心过的二女儿,却一次次的让他吃惊,
顾珏那样神一般的男人,当着他的面,不止一次维护过茵宝,甚至她能在顾家别墅随意出入,光就这点,足够让他悔恨,以前为什么没有好好的关心过她。
“饿了没有,我们出去吃午饭吧。”
茵宝抬了下眼眸,有些不可思议,她回眸看了一眼紧闭着的病房门。
“不用叫她们?”
萧启明手一挥,覆手在她的肩膀上,轻拍了拍:“走吧,陪爸爸去吃饭,我们好好说说话。”
茵宝不动声色的避开了,萧启明身形一僵,顿在半空的手收了回去,脸上的笑更有些不自然。
他们之间的父女关系,早就已经疏远了,再怎么弥补,也补不回来。
萧启明点了一桌子菜,等上菜的间隙,茵宝一直在玩手机游戏,菜端上桌子时,她看了一眼,心情渐渐的沉了下去。
没有一样是她喜欢吃的。
倒是有几样,是萧蓉喜欢吃的。
茵宝忽然便没了心情,吃进嘴里的东西味同嚼蜡一般。
吃到一半,她就没了胃口,静静的放下筷子,沉稳着没有出声。
“不和胃口吗?”
茵宝眼梢轻抬,平静的看着他,“有话您就直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