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云十三年,初春仍是春寒料峭。每每这个时节,齐云帝咳喘的痼疾便会发作的厉害,御书房里日日咳声不止,多少汤药补品都没用,宫中太医想方设法多年无法根治。
安平义扶着一名发须皆白的老者从御书房里出来,老者年纪很大了,却还是精神矍铄,一番辛劳诊治之后,才有些疲惫需人稍作搀扶。
“老先生,你看陛下这……”
这老者也是一直为齐云帝的诊治的老大夫,医术高明,平时齐云帝日常就由太医们请平安脉、调理,老大夫间或来一趟,每年齐云帝咳喘严重的时候,老大夫就来诊看的频繁了,也跟着忧心操劳
“像这般整日劳心劳力的,不好好修养,病如何能好起来”
老大夫摇摇头,有点无可奈何。齐云帝励精图治,为朝政百姓天下殚精竭虑,就算是咳疾再严重,也没有一刻惫怠。老大夫这话是老生常谈了,太医们也委婉提过多次,安平义斗胆劝了又劝,可皇帝陛下不为所动,固执强势惯了,听不进这些对他来说“无关紧要”的。
“总归是心里揣了太多的事”
听闻此言,安平义沉默下去,老大夫唏嘘,他长寿安康,经历的太多,记住的也多,想着那个赤忱局促,笑意对人的女孩子,面对他总是有对着长辈的乖巧,忽地人就没有了,不见了,即便只是医者仁心都会难过、遗憾许久。
他是先帝毓妃的主治太医,被太后送到毓妃身边帮助养胎、接生,两个小皇子都是他抱出去的,也是他眼睁睁看着毓妃断气的,也是他心软舍不得,使计让先帝开了圣口将较为虚弱的小皇子保下来,并为小皇子诊治,小皇子好转后太后要灭口,他便假死出宫。一经好几年,曾经被他救活过来的小皇子又找到了他,后来,他听了吩咐给那女孩子当大夫,小皇子事无巨细的询问安排,为那女孩子做了许多事情,可小皇子要当太子,要当皇帝,要无情,便成了真正的孤家寡人。
四下皆是春意盎然的模样。
“来的时候路过东宫,看见那里头杜鹃花开的正娇艳”
林寒斋还是那般风流恣意的模样,未着官服,毫不拘束坐着,拈着茶盖拨了两下,轻啜了口茶,似是随意提起。岁月并未磨平他的傲气,他已是当朝无可替代的大员,屹立朝堂十多年,足见皇帝信任,而林寒斋也未受君臣束缚,对他来说,皇帝更多的是那个与他知遇相交之人,野心和劣根,都相互深知。与和易源阜的君子之交,大不相同。
“那才好,只要那些花儿能开的长一点、久一点”
搁笔抬起头来,皇帝的目光看向窗边,泛起虚幻的涟漪。那里原本也摆了盆杜鹃的,后面是他又让人撤出去了。喃喃低语后,突然一阵剧烈的咳嗽,皇帝抬手虚握成拳挡在唇边尽力压抑,蹙起的眉头留下了深刻的、再不能舒展平印记。林寒斋欲上前去看他,被他一个抬手阻止了,咳声渐缓,皇帝这才想喝口茶润润喉,可茶盏都已经凉了,茶叶落在盏底,茶水还满,皇帝不在意的要喝,林寒斋这下不能再放任他,接过他手中的茶盏,扬声朝外面喊来侍候的太监,语带斥责
“一个个都死了么!这是怎么伺候陛下,凉透的茶水就任由它摆在皇案上管都不管么!”
一个小太监进来就连滚带爬的进来,跪下去不停的磕头请罪,正是刚刚给林寒斋奉茶的小太监,看到还是这个小太监,林寒斋又问
“安平义呢”
“陛下的汤药正在煎,安公公去看顾着”
小太监抖着声音一五一十的回答。伺候皇帝,安平义从来不假人手,皇帝要喝的汤药,更是一定要亲自盯着的。茶水是安平义临走前才奉上去的,也没特意嘱咐,皇帝也没吩咐什么,这才出了纰漏,若是林寒斋不提,皇帝便将就了,小太监们还不知道呢
“换了热茶来”
到底念着皇帝这还算在病中,现在也不是逞这个威风的时候。吩咐了这一句,小太监忙不迭的去了,片刻就换了热茶回来,皇帝顾着喝茶,也不管林寒斋在意什么,林寒斋看看他,返回去坐着了,不免愤愤,有些嘲弄
“你倒真是什么都不在意”
端着茶盏的手一顿,皇帝抬眼看向林寒斋,小幅的摇摇头
“这些又什么好在意的,我在意的是……”
竟也自嘲一笑,林寒斋一愣,收敛了脾气,只能暗自无奈叹息
“总会找到的”
这只算是无力的劝慰,傅云霁的踪迹,至今成谜,林寒斋总有多一点的冷静,他也知道这办法之愚蠢,或许只是一个无望的念想,他答应过易源阜,会给傅云霁力所能及的照顾,最后落空,也是他愧对易源阜了,如今皇帝的嘱托,无论身为臣子,还是共筑大事多年的情谊,林寒斋都愿为他达成,只望天遂人愿。
快马加鞭从北边来,行至花红柳绿江南,但见草长莺飞暮春天。
一张薄纸信笺反复看,一行地址已经烙印到心上,打从得到消息即刻就启程,一路颠簸跋涉,他却不感劳累,咳喘的症状平复了,他一日日的兴奋难言,那一双眸子的寒潭里坠入了闪烁的星子,迸发出炽热的光芒,马蹄犹如他的心跳,激烈而一往无前。
不过一方小小村落,但江南多富饶,村庄安静和乐。水道纵横,阡陌交通,鸡犬相闻,炊烟袅袅,仿佛是世外桃源了。下马踏春而行,流连左右,随之愈近,他却慢下脚步来,如此,他终于体会什么叫近乡情怯。他停下来,问身旁的安平义
“……你看我,看着还好吗?可有哪里不周整?”
“陛下英姿,并无不妥”
安平义已然显露出老态,但此时微微笑着,语带安抚,竟也有些和蔼。逝者如流川,他也已是两鬓染微霜,一身沉肃气,只怕会骇着她,是该带点笑,好叫人亲近,想着,他试图扬起嘴角却是不伦不类,勉强又僵硬,如何称之为笑。一路而来,他算是兴高采烈了,可为何现在,却不能坦然的露出一个真心的笑容。
不时细雨霏霏,穿过柳和花,织到人的肩头发间,轻言细语般,别样温柔。安平义撑起伞来,遮到他的头顶,油纸漏下雨丝的细响,又像催促的节奏。染了雨水,定是要狼狈了,雨丝轻凉缠绕上他的袖口,一点点攀附浸透手掌,掬起的一小捧春暖熄灭了。他挺直背脊,无甚笑意,目光深不见底,下颌绷成一条锋利的线,一如他在面对所有风浪时那样,无坚不摧,无人可挡。
绕过堤岸,一户篱笆茅庐就在田边,隔着摇曳的烟柳和纷乱的雨幕,那茅檐下的人影徒然跃至眼前,一丝一毫的清晰的显露出来。直到近在咫尺了,他才明白一切不复当初。她不再是那年青春少艾的女子,身形瘦削单薄更甚,夹白的长发遮掩下的脸庞,平静,却好似枯萎的杜鹃花。而她的腿,就算已经知道,她坠崖伤了腿落下病根,如今已不能行走了,到这时亲眼看见坐在轮椅上的人,他此前的庆幸也不过是自以为是。不能感同身受无法站立行走的痛苦,但那一定是种难以治愈的折磨。她奋不顾身的想抛弃尘世,而生命给予她最沉重的报复。他根本无法再朝前一步。
可笑是这份所谓的情,带给她的是这样的沉痛的苦难,奋力摆脱后苟延残喘,余生皆是煎熬。那他呢,分明已经得到梦寐以求的江山,却甘愿自受折磨,为何还不满足呢?后悔么,若真是那样皇帝便不会稳坐江山多年,成就千古一帝,苦得再难以下咽,也不敢逃避,煎熬之今,才发现奢望贪念的可笑,编织多年的黄粱梦乍然落空,不得不醒来了。
骤然一瞬,翻天覆地。
春雨如酥,来也快,去也快,山野田间都湿漉漉的,一洗如新,涤荡开的浓墨重彩,只有那田边的篱笆茅屋渐而浅淡。汇集的水滴顺茅檐落下,傅云霁伸手想要触碰,隔着水滴珠帘,那不远处的烟柳下,油纸伞遮掩着的模糊的身影——随秋日红叶飘走的时光,在杜鹃的花香中逸散,那时山间的草庐,踏着夕阳来与她进一顿晚饭的人——恍然好像走近,俄顷又远,却消融在那浓墨重彩间,再看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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