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那天起,我消沉了足足两个月。陆寻当然又打过电话,也当然来过医院,只是我哀求了主治医生,让他帮我转了病房,同时拒绝任何人的探视。
没错,我确实是在躲他。只是除了这一主观因素之外,还有客观原因——我的病情变严重了。左腿伤口发炎导致整个人高烧不止,我在二进宫的当晚就被转到了内科。
知道这件事的人只有南烛,没办法,谁让他是负责给我缴费的那个。医院是一个冰冷而又实际的地方,病人出现任何情况首要就是联系家人,于是我前脚自己打车来到了医院,南烛后脚就已经匆匆赶来。
那一晚对我来说没有太大的感觉,因为我已经烧迷糊了,南烛后来告诉我他的感觉是怕,怕我挂了,他说我如果挂了他爸妈一定饶不了他。
我听到这话时吃惊地看了他一眼,说心里话,我有点感动——不管是出于什么原因,至少在那一晚,这个人是真的担心过我。
从那天起,我过上了闭眼睡觉睁眼就挂消炎点滴的生活。医生说我炎症太大,身体里有火,南烛站在医生的身后做口型,我看清了,他说妒火。
这浑蛋自打我二进宫后就天天来,每一天都致力于给我添堵,他去给我买饭时会一脸遗憾地说:“哎呀男神怎么不给你做饭了!”看到我咬着笔头写作业时又叹气,“唉,真想念那个学霸……”如此种种,不一而足,简而言之一句话——我要不是怕跑针,我真想跳起来呼死他。
两个人就这么互相嫌弃,互相攻击,互相陪伴地过了一天又一天。医院里门禁严格,宠物不准入内,南烛就把照顾小宝和小贝的任务交给了黄越和小五。
“哎呀,我的一哥!”黄越在电话那头贱兮兮地说,“您是不知道啊,跟少爷认识这么久,我们从没见过小宝,完全是托您的福才得以一亲芳泽!”
黄越的语气要多
嬴荡
就有多荡,就差没明说南少爷为了我抛妻弃子了。我刚失恋,开不起这种玩笑,就两面三刀地说:“是吗是吗好荣幸啊!”转过头就告御状,“少爷!黄大仙儿亲你家兔子来着!”
南烛大怒,杀气腾腾地去揍黄越,黄越打来电话叫我一叔和一爷,我笑啊笑,每天都笑,再也没哭过。
A市下第一场雪的那天,我的一切指标终于恢复正常。内火消失,不再发烧,内科的主治医生告诉我可以办理手续回家自行疗养去了。
经此一役我觉得自己就像是蜕了一层皮,出院时我问护士:“我的腿会越来越好吗?”
护士是一个长着杏仁眼的实习生,她斩钉截铁地点了点头,笑眯眯地说:“会的!一切都会越来越好的!”
我望着走廊尽头漫天的雪花,静了静,也笑了。
回到小窝冬眠了大概十天,南阳来了。我看到他就有一种不好的预感,果不其然,他开口就说:“考虑得怎么样了?”
这男人自从上一回躲南烛他妈,已经八百年没出现了,如今一登场就催债,我当然不会给好脸色。
“没什么可考虑的。”我说。
“还是不行?”南阳抬手扶了扶自己的眼镜,有点无可奈何,“我觉得我挺不错的……”
我看了他一眼,比他更无可奈何:“对不起,我已经有傅庭东了。”
南阳被我逗笑了:“你真的比你妈妈有趣多了!”
我摊摊手,比刚才还要无奈地说:“对不起,我已经有男神了。”
嗯,虽然他已经是别人的了。
南阳叹了口气,终于不再油嘴滑舌:“我曾经说过,我完全可以不顾你的意见就和明华去领证的,但我不想,因为我认为你也是当事人,也需要被尊重。可是……”说到这里他顿了顿,“你似乎从来都没有为我想过。”
我沉默。因为他说的是事实,所以我无话可说。
“能不能给我个理由?你为什么不喜欢我?”
“我没有不喜欢你。”
他松了口气,然后更加的迷惑:“那……”
我沉默了好久,终于找到了一个合适的措辞:“我……认为你值得更好的。”
“你是说你妈妈不够好?”南阳笑了,他的眼里并没有对我大逆不道的反感,反倒充满了包容,“当然,她在关心你这方面确实有欠缺……”
“我不是说这个。”
南阳看着我,也许是我的表情太严肃了,他慢慢地敛起了笑。
我抿唇,深深地呼吸了一下,一字一顿地说:“我爸爸是自杀。”
南阳几乎是立刻就愣住了。
我看着南阳,看着他一脸惊讶失措,却觉得松了口气——说出了最最艰难的那一句话,其他的都变得容易许多:“我曾经想过找南烛的妈妈聊一聊,把我的心结告诉她,然后借助她的权威让你打消想法……可是你刚刚说了,我没为你考虑过,我决定替你考虑一下。”
南阳听到“南烛他妈”这四个字就僵了一下,他瞪大了眼,一脸心有余悸地说:“对对对!有什么话就对我说!咱们都是成年人了,不兴找家长啊!”
我无语,他真是怕她怕到骨子里去了。
言已至此,再找猫女王告状好像确实没什么意思了,我索性开诚布公地对南阳说:“我爸是在我十三岁那年去世的,但在那之前,他病了五年。我八岁那年的夏天,他因为见义勇为被歹徒刺伤,这件事让他不仅失去了一条手臂,还丢了工作。”
南阳露出询问的表情,我扯了扯嘴角:“他是省体育队的游泳教练。”
拜那场“见义勇为”所赐,我爸瞬间从人人尊敬的省队教练变成了一个连生活都不能自理的残疾,整条右臂的缺失令他失去了身体的平衡,同时也摧毁了他的意志——至少有半年的时间他都卧病在床,吃喝拉撒都由我和我妈照顾。
我那时小,能做的不多,也就眼睁睁地看着我妈是怎样从无微不至到略有微词直至最后发展成彻骨的厌恶的。后来的我能够理解她当年骤然失去依靠的无助,但我始终认为,她不该用那样的方式——她甚至将滚烫的热水喂给我爸,她甚至在给我爸洗澡时把他的头按进浴缸,一边用力一边号啕大哭:“你不是爱游泳吗?我让你游,我让你游个够……”那一年,我八岁。
我是直到升入初中才学到了“贫贱夫妻百事哀”这一句诗,可早在我八岁那年,就已经切身领悟。
而这些,当然不是全部。
我爸骤然间丢了工作,家用全靠我妈一人负担,她的脾气变得越来越差。即便我爸在一次次的凌虐中从未反抗,即便他已经艰难地学会了自己吃饭自己洗澡自己做一切事,可一切都再也无法回到当初。是在我十三岁的那年夏天,我妈在楼下与陌生的男人拥吻,被我和我爸看到。那一刻的我被一种刻骨的愤怒击中,我喘着粗气想要下楼去骂,被我爸拦住,他用力地抓着我的手臂,指甲几乎要陷进我的肉里:“不要,一一!算爸爸求你……”
没有人能够理解我那时的心情,正如我永远也无法知道我爸在那一刻的耻辱,我只记得那一刻的我,咬着牙,攥着拳,扑进他孱弱的怀里号啕大哭。
也正是从那一天起,杜明华变得越来越百无禁忌,她开始肆无忌惮地和那个男人约会,全无避讳,我也终于后知后觉地听说:那个难看并且严重秃顶的丑陋男人,是她的上司。
一切就像一部狗血家庭伦理剧,我仇恨并且愤怒,我爸隐忍而又耻辱,我们家就像是一座乌云压顶下的火山,看似平静死寂,实则岩浆汹涌,只待破土而出。
然后,到了那一年的七月十四,杜明华的生日。
我不知道那时的我爸是否已经有所感应,我只记得他亲手为杜明华准备了一个很小的Party。他很用心,是前所未有的用心,每一道菜都是他亲手做的,每一朵花都是他亲自挑的,他甚至不知道从哪里翻出了两个人的订婚戒指。一切都是如此的浪漫,浪漫得让人委屈,我以为杜明华一定会感动吧,可是没有,她回来时是午夜,鬓影缭乱,烂醉如泥。
她的手里拿着秃顶男人买给她的新车钥匙,她的腕上挎着GUCCI最新款的包包,她指着我爸,破口大骂,傅庭东你个废物怎么还不去死?!
后来的我一直不敢回首看那一夜,因为实在太混乱了,我在杜明华骂出那一句后像个炮弹一样弹了出去,扑到她的身上,开始撕咬、怒骂,然后换来她更加凶狠的还击。
那是我人生中最最黑暗的一夜,因为绝望,因为耻辱,因为痛不欲生的失去。我和杜明华打得不可开交,她用最最难听的词语咒骂我和我爸,我扯烂了她的衣服,战况是如此激烈,以至于我甚至不知道我爸什么时候去了厨房,关了房门,然后纵身一跃跳了下去……
等到我和杜明华发现时,一切已经晚了。我那个温柔慈祥的爸爸,躺在血泊里一动都不能动,嘴唇却在抽搐。他明明快要死了,却努力地挤出了一抹苍白虚弱的笑,攥紧了我的手,一遍又一遍地说:“一一,爸爸离开后,你要照顾好妈妈……”
那是他这一生说的最后一句。
医院,急救,记者,甚至还惊动了警察,那一晚是我生命中的噩梦。
我从那一天起开始失语,畏人,以及绝食。是杜明华的一巴掌打醒了我,她明明也憔悴了很多,却尖厉地朝我吼着:“你要死就快一点!但是你死了也别想跟那个废物埋到一起!”
这,就是我的妈妈。
我被她的那一巴掌打醒,我突然觉得,我不能死。
我还没有看到她后悔,我不能死。
我就这样从十三岁长到了今天,我和杜明华相看两生厌,除了钱,她什么都不会给我,我也没什么想要从她那里得到的了。随着年龄的增长,我渐渐地不再对我爸爸抛下我耿耿于怀了——有些事情,正因为他是男人,正因为他是父亲,所以他才更加脆弱。
客厅里很静,只有我轻轻讲述的声音,过往很痛,回忆痛苦的过往更痛,这就是我一直对往事讳莫如深的原因。我看着南阳,通红着一双眼,一字一顿地说:“知道我为什么不同意杜明华再婚吗?不是因为我任性,也不是因为我叛逆,而是因为她不配。
“她不配做一个妻子,也不配做一个妈妈。
“我之前跟你说过,我有爸爸。我生下来姓傅,这一辈子都姓傅,我不会叫第二个人爸。
“傅庭东是个懦夫,但我爱他,他是生是死都是我爸。”
南阳看着我,一张英俊的脸上写满了震惊与错愕,他沉默了很久,久到我甚至怀疑他也失语了。
“我想想……”他喃喃,“你让我冷静一下。”
我当然没有催他,因为我比他更加需要冷静一下。
客厅里坐着我们两个,一个比一个沉默,房门没有关严,有风轻轻地吹,传来黄越惊讶的声音:“咦少爷?这就是你跟一哥爱的小窝?”
我闭了闭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