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姚悦还叫姚悦不叫Lisa的时候,画扇就和她打过交道。
就在连年送给画扇裙子的第二天,出事了。
那天,一路上,画扇穿着新裙子跟在后面,连年眼角总会扫到一小片被风吹起的白色裙角,白蝴蝶似的。
走到那棵木棉树下时,连年不着痕迹地往后看了一眼,果然见画扇又停下不肯往前走了。他轻盈地跳了一下,摘下一簇木棉花递给画扇,嘴上却不冷不热地说:“拿着。”
画扇这次没有推让,接过来捏在小手心里。连年的嘴角悄悄往上扬了扬,冷哼一声:“走吧。”
到了学校,连年看着画扇走进教室,正准备转身离开,忽然想起来什么,跟在画扇身后进了教室。
果不其然,这一次,画扇不仅没了凳子,连桌子都不见了。
连年走进去时,一个小男生正一脸得意地在画扇身边绕,稚嫩的嗓音里骄傲放肆极了:“程画扇,我还以为你有多胆大呢,敢欺负我姚乐乐,现在知道下场了吧?”
画扇抱着书包站着,眼睛盯着脚下的空地,沉默得像是睡着了。
连年看着那个小兔崽子在画扇身边绕就不爽,快步走了过去,也不管什么大哥哥不能欺负小学生,一把就揪起了那个自称姚乐乐的小男生的领子。
姚乐乐双脚离地,惊慌极了,小脸憋得通红,双手更是挥打着,想要逃开连年的禁锢。
“放、放开我!我爸爸是学校的老师!我、我告诉我爸爸去!”
连年冷笑:“告诉你爷爷我也不怕。程画扇的桌子是你搬走的吧,快点儿给我搬回来,你再敢欺负她,当心我揍你。”
连年是手长脚长的少年,姚乐乐不过是一个八九岁的小孩子,被勒得久了,气焰早不那么嚣张,他求着饶,语气却依旧蛮横:“放、放我下来,不下来我怎么搬!”
连年冷哼一声,松了手,姚乐乐瞪了连年一眼,伸手招呼了几个小男生,一起出去了。
连年一直待到快上课了才走,他临出门,朝画扇的位子看了一眼,恰恰画扇也在看他,四目相对,连年别扭地撇了撇嘴,转身走了。
第一节课结束,连年正趴在桌上睡觉,有人来找他。
他抬头一看,居然是天研一中的校花姚悦。
班里同学见校花来找校草,不由得开始起哄,其中尤以许远口哨吹得最响。连年有点倦倦地走出去,不冷不热地问:“有事?”
“嗯。”姚悦点点头,精致的面庞上浮起一丝笑意,看了一眼连年班里起哄的同学,虚荣心霎时膨胀起来,她向连年提议,“我们去廖落怎样?”
廖落是学校里的甜点吧,那可是情侣们经常光顾的地方。连年皱眉,本来学校里他和姚悦的流言就已是满天飞了,他再带她去那里,不就等于把谣言坐实了吗?
于是他摇了摇头,淡淡地说:“快上课了,有什么事不能在这儿说?”
姚悦眼看连年神色不好,不由得有些泄气,她素来被周围的人众星捧月般哄着,不想在连年这里遇了冷脸。压下心中的怒意,她仍然勉强地维持着笑容:“那好,程画扇和你是什么关系?”
连年怔了一下,然后说:“你怎么知道她,是不是画扇出什么事了?”
姚悦讥诮地笑:“你别急,她没事,有事的是我弟弟。”
连年被她绕得糊涂了,不过听到画扇没事,他又恢复先前那副漫不经心的样子。姚悦的怒意已经表现在脸上,她不悦道:“姚乐乐!他是我叔叔的儿子!”
连年脱口就想说“哦,原来那个小兔崽子是你弟弟”,终于还是忍住了。姚悦接着说了一句:“我弟弟刚才跑来告诉我,说程画扇把他的手咬了,还咬得不轻呢!听他说这几天都是你送程画扇去学校的,我这才来找你。”
连年听到画扇把姚乐乐咬了,第一反应并不是生气,而是觉得那小丫头也不是那么平板无趣嘛。
“不过说来也许真是报应呢!程画扇被老师罚站,晕倒了,这会儿怕是正难受着吧……”
不等她说完,连年拔腿就跑,刚刚还在心底夸画扇勇敢,这会儿就不这么觉得了。
连年见到画扇时,她的小脸比以往更加苍白了。
杨老师正在一边劝她:“画扇,让校医给你看看,你脸色这么白,刚刚还晕倒了,要医生看看老师才放心啊。”
连年在教室外面看见,画扇居然两只手死死地攥住自己的课桌,摆明了一副不跟任何人走的样子。
他疾步走进去,画扇抬起头就看见他了,她脸上还是呈现出一种病态的苍白,声音却倔强得无药可救:“我哥哥来了,我不跟你走。”
一声“我哥哥”,娇娇糯糯,却又清冷冷的,不仅定住了连年的脚步,也横冲直撞地冲进了他的心底去。
连年分开围拢的小同学,一把抱起画扇就往外走,身后传来杨老师的低声嘀咕:“奇怪,不是她叔叔吗,怎么又成哥哥了?”
刚走出校门,姚悦就拉着姚乐乐迎上来,那张精致漂亮的面庞上表情气势汹汹的,她瞪了画扇一眼:“喂!你爸妈怎么教你的,张嘴就咬人,你是狗吗你?!”
连年冷冷地瞥过去一眼,姚悦不甘示弱,挺了挺胸:“本来就是!”她抓着姚乐乐的手臂递到连年面前,咄咄逼人地说:“你看看她把我弟弟咬得!这是有什么深仇大恨,都咬出血痕了!”
连年低头看画扇,画扇绷紧了小脸,一脸警戒地看着姚悦和姚乐乐,就是不说话。
姚悦意有所指地冷哼:“没家教就是没家教!下次你敢再这么欺负我弟弟,我可不管你与连年什么关系,一定收拾你!”
她又狠狠地剜了画扇一眼,这才踩着五六厘米的闪钻高跟鞋,拉着姚乐乐脚步铿锵地走了。
连年蹲下身来看画扇,画扇的小脸有些白,她咬了一会儿嘴唇,然后扬起脸说:“我不去医院。”
连年置若罔闻,伸手欲拦出租车,他想小孩子都怕吃药打针,很正常的。
谁想画扇却甩了他的手,迈着小步子就往远处走。她走的方向不像是回学校,倒像是要回家。
连年赶紧拽住她,没好气地说:“你不是晕倒了吗,不去医院再晕倒了怎么办?”
画扇小脑袋摇了摇,口气执拗:“不会了,刚才是被太阳晒的。”
连年抬头看了一眼头顶的太阳,白花花的光芒刺得他睁不开眼睛,嗯,是够毒辣的。
“那也不行。”他想了一下,然后说,“没事也要去医院看看,万一是真病了怎么办?”
画扇又往后退:“我不去。”
连年恼了,俯低身子作势要抱她,画扇却咬着嘴唇,倔强地开口了:“去医院勇叔叔会担心的,我说过……要乖乖的。”
连年无奈,他一下没想明白这其中的逻辑关系,正想再劝她,实在不行也要用武力使她屈服,画扇像是早就料到了,绷紧着一张小脸:“你非带我去的话,我也会咬你的。”
这下,连年彻底失笑了。
直到最后,连年也没能成功说服画扇去医院。
他拉着她进了甜品店,点了一份冰激凌推到画扇面前,硬邦邦地说:“快吃。”
画扇沉默着,看了连年一眼,这一次居然没有拒绝,埋头静悄悄地吃了起来。
连年想起一件事,就问画扇:“你为什么咬姚乐乐?”
画扇小脑袋歪了一下,却没有说话,也不继续吃冰激凌了。
连年拽住她的胳膊再问一遍,她还是不说话,连年恼了:“你不说,回去我就告诉大哥你在学校闯祸了!”
他只是威胁她,画扇却当真了,她的长睫毛颤了颤,张皇失措地地说出一句:“他要弄脏我的裙子我才咬他的!”
连年从没见过画扇这么急切地回答别人的话,看着她有点期待却又诚惶诚恐的表情,不由得呆了一下,等到悟过来她话里的意思,他就冒火了:“他又要弄脏你裙子?!”
画扇先是点头,再是摇头,她小小的一张脸上神色变了又变,急急地说:“我咬他了,他没弄成!”
连年皱了皱眉,忽然笑了:“裙子脏了可以再洗干净,只有小狗才咬人。”
画扇瞪了他一眼:“那是别人送的礼物,要好好爱惜。”
别人?哪个别人?连年正想着,却见画扇脸上的表情突然变得别扭极了,他一拍脑袋,这才恍然大悟,还能是哪个别人,送她裙子的不正是自己吗?
想到画扇那句要好好爱惜的话,他一向称王称霸的脸上也开始不自然起来,画扇低着头,小脸几乎埋到冰激凌里,连年却没来由地心情大好。
那天回到家,打开门连年和画扇都呆住了。客厅里,摆了一个大大的蛋糕,蛋糕的旁边,是一个一人高的哆啦A梦。
画扇愣愣的,小小的脸上苍白缓缓淡去,泛起一层浅浅的粉红,嘴巴微微张开一些,直直地盯着巨大的蛋糕和巨大的哆啦A梦却发不出一丝声音。
是连年率先反应过来,他往屋里走,疑惑道:“今天谁生日?”
连勇听到动静,从厨房里走出来,和他一起出来的,还有一个身材高挑的年轻女人。
画扇认识她。她是勇叔叔的女朋友,叫徐豆蔻。她好像很忙,并不常来祁家,但是也是见过她的。她不像祁妈妈那样讨厌自己,所以画扇也并不讨厌她。
看见画扇回来了,连勇脸上绽开温和的笑容:“画扇,生日快乐!”
连年怔了一下,下意识地朝画扇看过去,就看见她呆呆地站在原地,小脸上的神色很复杂,像是惊喜,又像是悲伤,五味杂陈。
他正想开口问我怎么不知道她生日,就见画扇白色的小小身影蝴蝶似的朝他身后的连勇奔过去,连勇笑着蹲下身,画扇亲昵地抱住了他的脖子。显然画扇不常对人表示这种亲昵,所以她的动作看起来有一点僵硬。
徐豆蔻微笑地看着他们,连年抿了抿嘴唇,都没有说话。
待了一会儿,徐豆蔻就说有事要先走,她俯身抱了抱画扇:“宝贝儿,生日快乐。”然后直起身当着画扇和连年的面亲了一下连勇,施施然走了。
吃蛋糕时,许远来了。
一听说今天是画扇生日,他夸张地骂连年不够意思,这么重要的事都不告诉他,又问画扇想要什么生日礼物。
连勇这时却对连年使了个眼色,他们两兄弟一前一后进到书房。
一进书房,连勇开门见山:“连年,你能接受画扇,大哥很高兴。”
连年顿时像被人踩到尾巴,他冷笑:“谁接受她了,我是看她可怜。”
连勇也笑:“她生日,你送她裙子,这还不算接受她了吗?”
连年刚想说那是我之前允诺过的事,我根本就不知道她生日这档子事,连勇就走了过来,他拍了拍连年的肩:“大哥就知道你会支持我的。”下一秒,连勇正色,他对连年说:“谢了。”
连年这下无话可说了。
静了一下,连年问连勇:“大哥,画扇和陆家的事儿怎么办?你要让她去陆家吗?”
连勇脸色变得凝重起来,他沉吟了一会儿,才沉着脸说了一句:“她一定会留在祁家的,放心吧。”
连年犹豫了一下才说:“我不明白,大哥为什么一定要收养她?”
连勇笑道:“我说过了,是她爸爸临终前的请求。而我既然答应了,就会尽最大的努力做到的。”
“陆家想收养她……一定是为了她可以继承的那笔遗产吧?”
连年一副欲言又止的表情,心里想,大哥你……不会也是为了那笔钱吧?
连勇和连年毕竟是兄弟,他怎么会听不出他欲言又止背后的深意,他看了自己弟弟一眼,一脸坚决地说:“我不能跟你说太多,但是可以告诉你,我养她,绝对不是为了她的钱。”
连年沉默了。
好久之后,连勇和连年齐齐出声。
一个说:“你信大哥吗?”
另一个说:“她爸妈出车祸不会和大哥有关系吧?”
两个人同时出声,说的却又是这样迥异无关的两句话,不由得都有些尴尬。
连年讪讪地低头摸鼻子,连勇笑了,他嗓音低沉地说:“你放心,她爸妈出车祸,和大哥没有半点关系,纯粹是交通事故。”
连年想了一下,淡淡地笑了:“那就好。”
晚上,沈碧玉打来电话,催连年回去。连年赖着不想走,就连许远都挂了家里几次电话,不想回去。
眼见画扇困了,连勇不得不下逐客令,许远笑嘻嘻地对连勇说:“勇哥,明天我们班组织去野炊,我和连年把小扇子带上,行不行?”
连勇起先不愿意,后来见许远摆出一副“你不答应我就不走了”的架势,他看了一眼画扇,见画扇垂着眼皮恹恹地想睡觉,又见她没出声抗议,就答应了。
许远这才肯走,笑着说他回家去准备明天路上吃的喝的。连年借故又磨蹭了一会儿,趁着连勇去厨房收拾,才凑到画扇身边说:“今天你生日,怎么不跟我说?”
画扇小身子蜷在沙发上,听见连年说话,把眼睛睁开一条缝来,双眼蒙眬。
连年又重复了一遍,画扇就有些愣怔了,许是困意太重,她的声音哑哑的,带着孩子才会有的娇憨,疑惑地说:“你不是送我裙子了吗?”
连年怔住了,画扇又说:“谢谢你……我很喜欢它。”
连年呆呆的,恍然明白了一件事情——难怪……难怪她今天那么护着那条裙子……
连年正兀自出神,画扇却慢慢地直起了小身子,她趴过身来,轻轻地抱了一下连年的脖子,声音低低地说:“谢谢你……小叔叔。”
话音落定,连年的身子僵住了。
这一句“小叔叔”,起先他逼了画扇多少次,她就是不肯叫,如今终于让他如愿以偿地听到了,却感到说不出的别扭。
她搂着他的脖子,连年的脸色莫名其妙地不自然起来,他眉尖蹙着,不满地咕哝:“我有那么老吗……别叫叔叔了,叫哥哥!”
画扇依旧抱着他的脖子,却没动静。
连年不放弃:“叫声哥哥给我听,下次还给你买裙子。”
画扇依旧没动静。
连年恼了,侧脸去看她,这才发现,她居然睡着了,浅浅的呼吸喷在他脖颈的肌肤上,感觉痒痒的。
“嘁!真没劲。”连年很丧气,低声咕哝了一句,撇撇嘴,抱住她的身子,起身往卧室走。
然而第二天的野炊并不是一个愉快的旅程,那天发生了一件他们都未曾料到的事。那件事,甚至隐隐预示了,他们几年后各自的宿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