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年没想到,接下来的几天里,他再也没见到过画扇。无论是在大街上,宴会上,还是她最应该在的天陆集团。很奇怪,哪里都没有她的影子,她像是突然人间蒸发了。
不得不承认,去天陆谈合作事宜,本来不一定要他亲自前往。但是鬼使神差地,他居然在姚豫源面前自告奋勇地承担了下来。
姚豫源不疑有他,他很欣慰自己的准女婿是这么有打算的一个人,他甚至觉得等悦儿嫁过去之后,他再干几年,就可以放心地把遥远交给他们小夫妻了。
其实,连年也是这么为自己开脱的。他在心底对自己说,既然要娶Lisa,以后遥远集团就是他必须要接手的,他现在不过是熟悉一下业务,只不过刚好要去的公司有她在罢了。
因为那天画扇表态不和遥远合作,协议暂时没能签好,连年免不得要亲自去天陆和陆齐安见面,商榷各种细节。
在米兰那三年里除非必要他一直懒于与人沟通,但是他也并没有把这件事当成苦差,可是在他第四次出现在天陆还是没有见到那抹熟悉的身影时,祁少爷彻底不耐烦了。
一个电话,他把许远叫了出来,开门见山地问:“程画扇跑到哪儿去了?”
许远愣了一下:“你问我?”
连年皱眉:“你不知道?”
许远脸一垮,像个大婶一样开始历数自己的辛苦,对连年喋喋不休:“我这些天整天废寝忘食地查卷宗办案子,简直是衣不解带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哪有工夫见小扇子——哎哎,连年你怎么走了?”
下午,连年和陆齐安见面。天陆集团偌大的贵宾室里只有四个人,陆齐安和天陆集团的法律顾问,连年以及遥远集团的法律顾问。
各个细节商榷完毕,正准备签字的时候,连年不经意地问了一句:“陆总一个人能做主吗?”
正在签字的陆齐安抬头看连年一眼,笑了笑,淡淡地说:“天陆的事归我管,不必请教老爷子。”
很显然,他误会了连年的意思,又或者,他是故意曲解的。
“……”
连年斟酌着用词,他垂下眼睫,没再看陆齐安,嘴上却漫不经心地说:“我听Lisa说,上次来时程小姐态度不大合作,所以顺口问一下……既然陆总可以做主,那就好。”
“嗯。”陆齐安点头,签了字,把协议递给身后的法律顾问,站起身,朝连年伸出手来,“很高兴和遥远合作。”
连年笑着和他握手,心底却在骂,shit,你明知道我要问的是什么。
许远不知道,从精明得狐狸似的陆齐安那儿根本探不出口风来,给她打电话更是无法接通,连年实在不知道自己该如何打听她的下落了。总不能,让他跑去陆家追问陆振南吧?再不然,满世界地发寻人启事?
连年暴躁得想要砸宾馆里的液晶电视的那天,有人敲门。他觉得多半是Lisa,坐在沙发上懒得动,听着敲门声等它停下来。
谁想,敲门声前所未有地执着。
他怒气冲冲地站起来,走到门口一把拉开门,等看清门口站着的人是谁时,顿时就愣住了。
门口,画扇仰着那张有着尖尖下巴的小脸,语气有点冷:“听远哥哥说……你找我?”
看见她扬着脸神色冷漠地问出“你找我”这句话时,连年发誓,他真的很想揪住她的小胳膊,恶狠狠地训她一顿直到把她弄哭。
可是最终,他忍住了,设想中的事他一件都没做,而是侧了侧身子,盯着她明显又苍白了几分的脸。
连年的口吻有些讥刺:“你敢进来吗?”
画扇抬起眼睫看了他一眼,擦过他的身子进了房间。
在他面前,她总是拘束的,以前是,如今更是。她不知该站还是坐,就那么看着他的脸,漠然的眼神里有几分不那么清冷的神色,像是在征求他的意见。
连年走过去把沙发上那堆时尚杂志一下子扫到地上,语气不冷不热:“坐吧。”
她坐下后,两人再次陷入无话可说的尴尬中。
连年也不嫌尴尬,就站在一边,居高临下地盯着她看。他倒是想问她这些天去哪儿了,可是又不知如何开口,结果一直这么沉默着。
没关系,他不嫌烦,更不怕没时间,工作什么的都通通靠边。他不怕和她耗。
最后,还是画扇先开口打破这冗长的沉默,她依旧是那句话:“远哥哥说,你找我?”
连年心想,你真是跟我没话说了。他心里带着气儿,说出口的话自然不会好听到哪儿去。三年之久,他的身材愈发颀长俊逸了,居高临下地瞥了她一眼,淡淡地说:“你误会了,我没找你。”
他没有狡辩,那时他不过是随口问一下她去哪儿了,什么时候找她了?
画扇抬头看了他一下,眸底掠过一丝失望,不过转瞬就消失不见了,她对连年点点头:“哦……”然后就作势要起身。
连年眉眼里的神色难以察觉地微微一变,她起身的那一秒,他开口说:“我下个月结婚,你会来吧?”
慌不择言。说完这句话,这是他的第一感觉。
可是就是他的这句话,让画扇的动作明显有些僵硬了。连年抿唇,心底终于有些得意。
他盯着她,想看清楚她的反应,谁想,她低着脑袋安静了好一会儿之后,居然扬起脸来看着他。
她第一次这么不闪不避他的视线还是九年前,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直勾勾地看着他,声音却无比稚嫩又带着几分虔诚说:“等、等我长大了,我来爱你……好吗?”
如今她也不闪不避直视他的眼睛,连年一时间有些愣神,却在听到她接下来的话后,掐死她的心情都有了。
画扇看着他静静地点了点头:“会的。”
连年心头说不出为什么忽然就有恼恨了,他盯着她那张稍欠血色却倔强得要命的小脸,恨不得把她吓得哭出来。可是这一次,画扇不知道为什么居然罕见地争气,在连年的注视下,她硬是连眼眶都没有红。
连年恨得牙根痒痒。
他努力平复着胸腔内那股子积存已久的怒气,嗓音却掩不住地微微有些哑:“那,你准备送我什么?”
真傻。这个问题真是傻到家了。
果然,画扇有些诧异地抬起头看了他一眼,神情有些古怪。
连年不理,只管盯着她的脸:“说啊。”
画扇咬着下唇,连年也在心头盘算着,她如果敢说送多少多少钱,他真的就直接掐死她算了,然后找许远自首,一了百了。
画扇看着他,平静地开口:“你送我什么,我就还你什么。”
连年显然没听懂她话里的意思,狭长漂亮的眼睛里闪过一丝疑惑。
画扇的神色很平静:“八月十七日,黄道吉日,结婚的,不止你们一家。”
连年呆了一下,然后终于悟过来她这句话的意思,“噌”地一下,他浑身的血都蹿到脑子里去了。
连年觉得,自己此时此刻的心情,和九年前知道画扇被判给陆家时那股激愤丝毫无异。
九年前。
连勇的短信,让连年失神了好一会儿。等到许远伸手推他,他才回过神来。
许远推搡着连年的胳膊,朝急诊室的门口努嘴:“喏,出来了。”
连年以为是画扇出来了,急忙跑过去,谁想出来的却是一个年轻的护士。
他正失望,护士对着他和许远说:“你们谁是病人的家属?病人要扎针,一直哭个不停,你们谁跟我进去哄哄。”
许远一听马上自告奋勇,却被连年一把拽住:“那是我侄女!”言下之意是不要跟他抢。
进了病房,画扇果然哭得眼睛都肿了,想来小孩子都是害怕打针的,连年眉尖蹙着,过去轻轻摁住她的小身子,劝她:“不打针怎么行,你发高烧了知不知道?”
画扇仍在啜泣,大眼睛里都是泪,整张小脸也因为哭得太久的关系染了一层红晕,看上去可怜兮兮的。
不过说也奇怪,她虽然依旧在小声地啜泣着,但是自从连年进了病房,画扇很明显地不再那么抗拒那两个一个拿着输液瓶一个试图要对她扎针的护士接近她了。
连年眉尖挑了一挑,怎么样,这个时候才知道还是和他亲了吧?
画扇还小,血管细,扎针的护士就是刚才出去喊连年进来那个,很年轻,连年看着她,估计这人即便不是实习生也应是刚脱离实习生活没多久,扎了三次之后,护士的额头上也蒙了细细一层冷汗,正要扎第四次,画扇再一次哭出声来。
连年立刻像点燃的爆竹,他瞪着那个护士:“你到底会不会扎,不会就换会的人来!”
连年在家里是养尊处优的少爷,在学校里更是呼风唤雨的校草,他本来就脾气不好,又因为刚才连勇那条短信心烦着,这会儿看见画扇哭,不由得迁怒于面前这个手法不到家的护士。
护士看连年一眼,大约是自知理亏,声音不由得有些怯懦:“再试最后一次……最后一次,马上就好了……”
连年伸手抱住画扇的小身子,少年漂亮的面孔上清冷清冷的,他盯着那个显得有些局促的护士看了一眼,冷冰冰地说:“要试拿你自己的胳膊试,不许再碰我妹妹。”
好奇怪,在外人面前,他居然忌讳似的不像在许远面前那样张嘴就说画扇是他的侄女了。
年轻护士的脸一下子就窘迫地红了起来,站在一旁手拿输液瓶的护士接腔:“小李,来你拿着,我试试。”
连年一听她这句试试顿时就恼了,他揽紧画扇的身子作势要将她从病床上抱起来,不忘狠狠地瞪护士一眼:“你们就是这么照顾病人的?等着明天被投诉吧!”
连年抱着画扇要走,护士在一旁解释阻拦:“是这样的,今晚值班的张医生刚刚接了个紧急电话出去了,他给小姑娘看过了,只要挂几瓶水就好了,小李刚才是紧张,下一次一定会好的……”
连年冷哼一声,正要从她们身边擦肩走过,病房的门却开了。
连年看过去,许远出现在病房门口,身后跟着三个人。待看清其中一个人是谁,连年就愣住了。
是陆齐安。可是他怎么来了?
跟着陆齐安一起出现的那两个人,一个是陆齐安的老爹——陆氏集团的CEO陆振南,另一个,居然是陆振南特意带来的私家医生。
连年看了许远一眼,许远明白连年的疑惑,就对他解释:“勇哥说给你发短信你没回,他就打我手机上了,我一说是在这儿,他们不知怎么就来了。”
他们,是指陆齐安父子。
陆振南四十五六的年纪,看上去很儒雅,然而毕竟是经商的,眉眼里难免有商人的精明。其实不管是陆振南还是陆齐安,对连年的态度都算得上友好,可把画扇交到陆家家庭医生的手里时,连年心底莫名其妙地就弥漫起了那么一股子不舒服。
陆家的私人医生手法自然比那两个年轻的护士要娴熟得多,他给画扇扎了针,挂好输液瓶,这才回头对陆振南说:“程小姐是因为吃了些不干净的东西,再加上吹了点凉风,所以发烧了,挂完这两瓶点滴,也就没事了。”
陆振南点了点头,走近病床,去看画扇。
连年却在他身后冷冷地勾了勾唇,程小姐?她不过是一个九岁的小孩子,在他们眼里却顶着这么一个名号?再一想,连年更气,吃了不干净的东西?画扇吃了什么,他就也吃了什么,陆家这个秃头医生说这话是什么意思,嫌他们祁家虐待画扇吗?
连年从来都不是善于掩饰的人,他迈上前一步,盯着陆振南的脸,似笑非笑地说:“小孩子本来就容易生病,而且她之所以会这样,怕也和之前她爸妈出车祸的事有关。”
与其说画扇是因为受凉而病了,倒不如说是,她终于找到了一个时机,借着生病的当口,宣泄一下这些天来一直强压着的,骤然失去父母的悲恸吧。
陆振南从睡着了的画扇脸上移开视线,看向连年,他知道眼前这个与自己儿子年岁相仿的少年是祁连勇的弟弟,便不去计较少年方才语气中不自觉就流露出来的敌意。
陆振南朝连年走过去,亲昵地拍了拍他的肩,然后煞是客气地说了一句:“多谢你替我照顾画儿。”
这一句,已经让连年心头足够不爽了,替他照顾?他算老几?谁想,陆振南接下来的一句,更是一下子就把连年心头本就萦绕着不肯消散的怒气“噌”地一下子点燃了。
陆振南说:“我已经给了你哥哥一笔钱,作为他对画儿的关怀的谢意。你对画儿也足够关心,说吧,你要多少?”
连年漂亮的少年脸孔霎时间就涨红了,他怒极反笑地挑起嘴角冷冷笑了一声,然后用那双黑亮宛若宝石的眼睛盯紧陆振南稍显丰满的脸庞,憎恶至极地说:“收起你那些钱吧!你以为,谁都像你们陆家那样,满眼只看着钱?”他冷冷一笑:“陆先生,不是所有人都见钱眼开的,甚至为了钱做出一些见不得人的勾当。”
连年这一句,意味深长,陆振南与陆齐安自然不是傻子,两人的脸色齐齐变得异常难看。
陆齐安想要开口说话,被陆振南一个眼神递过去,给制止了。
不愧是在商界打拼多年的老狐狸,论起不动声色来,陆振南确实比自己的儿子造诣要高明得多。连年的话不能说是不过分,毕竟他手里没有一丝一毫的证据,只是凭着个人的喜恶说着少年才会随便说出口的意气话。
陆振南不和他计较,就是因为他身上这股子少年才会有的张扬与傲气,他疏朗地笑了笑,看向连年:“你不要钱,是不是?”
连年嗤之以鼻。
陆振南笑意加深:“祁家的儿子,果然还是有几分骨气的。”
他回头对陆齐安吩咐:“你在这儿陪着画儿,我和祁少爷出去聊聊。”
连年确实想和陆振南聊聊画扇归属的问题,他看了一眼陆齐安,有些不放心,这个时候一直在一旁观战的许远蹿了过来,他心领神会地看了一眼连年,说:“你出去吧,我在这儿守着小扇子。”
这下,连年才勉强放下心。
而且陆家那个秃头私家医生也留在了病房里,有三个人照顾画扇,想也不会出什么事,连年这才举步跟着陆振南往病房外面走。
连年不想走远,走到病房外面的走廊就停下来:“有什么话就在这儿说吧,快点说完,我还得回去陪我妹妹。”
就连连年自己都搞不明白该如何称呼画扇了,在许远面前,他总是自称为画扇的小叔叔,可是在每一个算得上是外人的人面前,他都鬼使神差地不想和画扇拉开辈分的距离了。
陆振南注意到连年的措辞,笑了一下。
连年被他的笑容搞得莫名其妙地火大,他语气冷冷的:“先前画扇在医院的时候你们怎么不来认养,这时候我哥都认养了,你们又要把人要回去算什么?”
陆振南不急着辩驳,而是微微一笑:“天易的葬礼是我们陆家一手操办的,所以才会耽搁了收养画儿的事宜,谁想,这就让你哥哥抢了先。”
连年嗤笑:“抢了先?这么说来,你是承认了根本就不是为了画扇才收养她,而是为了别的什么了?”连年不把话挑明,但他料定的“为了别的什么”想必陆振南也心知肚明。
陆振南纵然好涵养,面对连年如此尖锐的言辞,他脸色也不由得微微一变,他盯紧连年还带有几分稚气的脸,声音含着几分压迫意味,语气却淡淡的:“小孩子,说话还是顾忌几分的好,就连你哥哥,都不敢对我这么无礼。”
连年不吃他这一套:“我不过是说实话而已。”
陆振南这才开始仔细地端详眼前这个少年,按年岁算,他与自己儿子相仿,可是比起性格来……他却要比齐安张扬太多了。
太张扬……早晚是要吃亏的。
陆振南沉默了一会儿,在他沉默的这段时间里,连年也一直不退不避地盯着他的脸看。两人对视良久,陆振南开口了,他依旧在微笑,话语里却含了几分诧异:“我很奇怪——你们祁家和画儿不过几天的感情,怎么你和你哥哥,一个个都这么不舍得她走呢?”
不舍得个屁。
连年在心底替九年前的自己回答。没有人知道,他要多努力才能控制住自己微微颤抖的指尖,以确保不会出手揪眼前这个面色苍白神情倔强的小东西。
他极力地压制住胸腔内汹涌澎湃的情绪,似笑非笑地看着她的脸:“哦?还有谁也要结婚?”
他面上云淡风轻,心底却是在咬牙切齿——程画扇,你敢仰起脸看着我说是你,老子揍你。
“我……”
画扇只说出了这么一个字,身子就被面前这个男人恶狠狠地推着直直抵到了沙发上,她的背硌得生疼,抬头看他,就见他那双黑亮的眼睛眸色愈深,像是一潭望不到底的幽泉,正死死地盯着她的脸:“你说啊,谁要结婚?说啊!”
连年嘴上咄咄逼人地逼着她说,眼底的神色却不是如此。画扇曾和他一起生活过六年,她很清楚,那样的眼神,是眼前这个男人狂怒的标志。
见画扇的眸底现出一丝担忧和恐慌,连年竟慢慢地松了一口气,天知道,他居然害怕从这个小东西嘴里听到她要嫁给别人的消息。
这世道……真他妈的!
画扇被压在沙发上,连年的两条手臂圈在她的头顶上,两个人都没注意到,这样的姿势,这样的距离,暧昧至极。
连年的凶狠神色,让画扇那张苍白的小脸上顿时就多了几分无措的神情,她忽闪着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看着连年的脸,因为紧张的关系,脸颊微红,呼吸都变得急促起来。
“放、放开我。”
她低低的嗫嚅声,让连年注意到两个人之间的不寻常,他刚想冷笑,一颗心就跌入了画扇惶恐无措的眼眸里。
连年心想,完了。她那个眼神,让他一下子唇齿干涸,而她的唇是解渴的甘露。
来不及细想,他的大脑已经发出错误的指令,他最后一丝理智告诉他这绝对是不正确的,可是身体不受控制地微微俯低,然后凉凉的嘴唇势不可当地朝她的唇压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