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轻轻笑了一下,嘴角微微向下撇,带着一丝讽刺的弧度,似乎觉得这是很好笑的笑话一般。
“是啊。”
润生轻轻点头,虽然弧度很小,但是却带着十分肯定的态度,说:“当事人第一,这是我们新闻人,第一要义要做的。”
她大概明白这个李秀兰,和她丈夫是什么来路了。
八成是根电视台有仇的,毕竟像梁思羽那样的人,在这之前她一直觉得是很少见的,拿假新闻糊弄观众,更是将当事人们耍的团团转,为了所谓的收视率连良心都不要了。
虽然润生不知道,眼下这个李秀兰,是不是跟自己一样,也是被梁思羽给坑了,但是说实在的,由心底里,她感受到了一种同情和压抑。
当然,同情的同时,她当然也没忘记担忧她们自己的安危,毕竟,润生的自保意识还是很强的,而李秀兰的表情分明说着:她不想活了。
不想活了,死也要拉个垫背的,润生想,她大概理解了李秀兰和她丈夫的思路。
正是以为理解了,所以润生才更加的担心了。
她看了看她们的人,除了她、李琰、摄像,还来了司机和一个实习小哥,五个人对两个人,看起来胜算很大,但是李秀啦毕竟是在自己的家里,谁知道她又有什么样的准备呢?所以润生根本不敢赌,她只是心里焦急的期望着,警察局那边动作能够快点,同时也想用尽自己的办法,拖住眼前两个人。
这样想着,就见面前的李秀兰斜睨了她一眼,突然之间冷笑一声,像是听到意见很好笑的笑话一样,她笑的非常的讽刺,但是很奇怪的,却一句话没说。
看到当事人这个样子,摄像有点犹豫了,他毕竟是经过千锤百炼的,大致明白眼前的情况大概是不对劲,只是哪里不对劲,他却又说不出来,所以看着润生和李秀兰,就只是沉默了一下,有心想问一下,但想到两人刚才对话,以及两人现在这种对峙的局面,觉得还是不要说话的好。
这样想着,他任由摄影机继续拍摄着,眼睛却警惕的盯着眼前的几个人,决定一有情况,就赶紧行动,上前帮忙。
与摄影师一样,身为见惯各种悲观离合的大律师,李琰的警惕心要更高一些,李秀兰的所作所为,明显的不对劲,他心里剧烈的一缩,条件反射的就要往后退。
这时候,身后拉扯他衣服的手再次动了,似乎早就看透了他的所想,根本不给他后退的机会。
李琰也明白了润生的意思了,怕是这个时候,根本不敢轻举妄动吧,毕竟对方的状态现在很糟糕,李琰很怀疑,继续下去的话,可能战斗会一触即发,到时候要怎样收场,他有点承担不来。
所以他扶了扶眼镜,勉强维持住身形,附和道:“是啊,当事人是第一位的,这是任何一个新闻人的基本素养……”
说到这里,他突然之间想起,二十年前的一个下午,那个沸沸腾腾的下午。
所有的事情在那一瞬间爆发,来自四面八方的嘲讽、围观,潮水一样涌向了阳城大学,而那一老一幼,在这样的嘲讽和围观当中,却再也生存不下去,只得急急忙忙搬走了。
后来他们怎样了?他们去了哪里?现在过的什么生活?
这些年来,李琰一直强迫自己,从不去想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然而此时此刻,面对着对面这个人肆无忌惮的蔑视,李琰投入就想起了那个丁香花一样的女孩子,那个早早死去的女孩子。
他手心里冒出了些汗,浑身也僵硬了一瞬,不过面前的女人仍旧是木木的看着人,却将李琰不得不从思绪中牵扯回来。
他恍然明白了眼前这女人在想些什么,在愤恨些什么,毕竟就连他自己,每每想起朵妮和梁思羽一同捏造的谎言、造下的孽,也是每每从梦中醒来,再难安稳的睡下去,这二十年来,这个梦折磨着他,他也同样拿这段梦,折磨着朵妮。
他们三个人,最终还是陈伊胜了,她死在了风华正茂的年纪,却把怨恨和梦魇一辈子留给了他们。
意识回笼的瞬间,李琰恍惚了一下,就再次恢复笑脸,继续说:“你怕是还不知道吧,眼前这位编导,年纪虽然小,但是本事可不小,之前深入到传销窝里面,把里面的真想拍摄了下来,也给民众们立下了一个警醒,可以说是年轻编导里面非常出众的一位了。”
李琰竭力推销着润生,他也不明白自己在辩解什么,似乎是想说,看,这个编导跟别人,终究是不同的,她没有使用谎言,而是切切实实在做事。
然而,陷入绝望中的李秀兰在想些什么,李琰终究是难以理解了。
儿子的离家出走,一去不归,以致最后死在外面,这些年像是刚到一样,每天凌迟她一次,她疼的麻木了,整个人也绝望了,这一切都要怪一个报道,怪真情频道的一个报道,一个报道将他儿子至于众人的审视和蔑视之下,身上的园区她洗刷不掉,所以他走了,而这报道的主导者,残忍的编导,却享受着众人的鲜花和掌声,在人前继续风光着。
这样的落差,日夜折磨着李秀兰,以及她的丈夫,中年失独,对于任何一个家庭来说,打击都是毁灭性的,她没有办法了,她能怎么办呢?她想要报复,不论是谁?
李秀兰抬起头,冷冷的眼睛继续打量着润生,又说:“是吗?”
这回,李琰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至于润生,她看着李秀兰冰冷的没有1一点温度的眼神,似乎也失去了最后的勇气,只是认命般的点了点头,就不再说什么。
室内死一般的寂静着。
也就在这时候,不远处的木门处,突然之间传出一阵响动,刚刚避嫌出去的男人突然之间又出现了,手里提着刀,他杀气腾腾的走过来,脸上是丝毫不加掩饰的凶狠。
这时候,除了最先那个一无所知的实习生、惊讶的尖叫一声之外,其余三个人全都一脸平静地看着他,似乎早料到会有这一出。
“你们居然不怕?”
李秀兰轻轻笑了笑,那种木然的神色没了,转而被光彩所取代,她只是伸手一捞,一把刀就从她腿部的位置抽出来,狭小的剑鞘就藏在那里,接着长裤的掩盖,如果不仔细去看,根本看不出来。
三人对视一眼,全都是一副果然如此的表情。
离门有很远一段距离,逃是不可能的,以为他们离李秀兰实在是太近了,润生相信,刚才但凡他们动一点,眼前这位已经失去理智的女士,肯定会立马拔刀相向。
所以润生笑了笑,也没有起身,仍旧维持着刚才那个坐姿,笑着看向李秀兰,说:“不是不怕,是已经没有办法了。”
摄像抹了把汗,忍不住佩服润生的定力,就连坐在最前面的李琰,虽然早就做好了心理准备,但是当这夫妇俩真的提着刀走向自己的时候,还是忍不住心里一震,却没想到,到了这种关头,润生却仍旧是坐定不动,真的是相当厉害了。
李秀兰和丈夫两个人,很快就走过来了,并且目标很明显,分明就是润生。
却没有第一时间动手,丈夫转过头,先看向了摄像。
那意思再明显不过,这种时候,怎么能还开着摄像呢?
摄像被这样的目光看着,忍不住心里一凉,手一抬就要去关。
却没想到,这种时候,这个关头,润生却仍旧有胆量去阻止他,说:“等等,不用关。”
室内所有人,都拿着一种惊异的目光看向润生,这家伙是真的不要命了!尤其是李秀兰夫妻俩,有些震惊又有些恼怒,这种恼怒堆积起来,就化成了脸上挥散不去的恼怒。
然而,李秀兰和她丈夫,却没有立刻行动,他们入外表所展现的一样斯文,哪怕有着廉价衣裳的这样,哪怕故作粗俗,但是很多细节是瞒不了人的,刚刚润生看了一眼,已经分辨出来,这两口子绝对不是外表表现出来的那种——住在城中村的廉价房里、穷困潦倒的穷夫妻。
看来是因为变故丢掉了全部身家,这是润生的猜测,也凭借着这种猜测,大致明白了这两人心中所想所恨。
她说:“你们不就是想报复吗?既然我们今天再也走不出去,还怕什么摄像机呢?拍摄下来,岂不是对那些个编导们最好的回击?毕竟这样惊险的真实片段,那些弄虚造假的编导们,手法再怎么精明,也难以拍摄的出来。”
这话一出,室内的人立马全都震惊的看向她。
“我说错了吗?”
润生右手紧紧握着,手里已经出了一些汗珠,然而危机时刻,却逼得她越发镇定,竟然直视着李秀兰,说出了这样一番话。
“你们是想报复。”润生继续语不惊人死不休,说,“向所有编导们报复让我猜猜,怕是家里什么人,因为电视台的报道,出过难以挽回的意外,甚至是死亡……”
“不要再说了!”
随着润生平淡的叙述,室内的人仍旧是震惊的看着她,却不包括李秀兰夫妻俩,俩人情绪激动,已经完全受不了了,尤其是李秀兰,更是直接捂住脸,呜呜哭了起来。
看到这一幕,李琰和摄像两个人,不知怎么的,突然之间就平静了下来。
“为什么不说?”
润生却并没有因为这个阻挠而停止,甚至面对着李秀兰丈夫恼怒的目光,仍旧平淡的叙述着。
“身为受害者,什么时候说,怎么说,完全是受害者的自由,凭什么作恶的人可以好好地活着,没有任何心里负担的活着,却要让受害者一辈子生活在阴影里,生活在恶意的目光中?凭什么?”
润生接着说,“五年前的那个案子,高中生刘维故意将女同学引到暗巷子里,跟混混们里应外合,最后成功将心爱的女孩子报复回去的新闻,我看过,漏洞多多指向性明显,然而民众们爱看、无良的编导梁思羽善于这样剪辑,这一切的一切都铸就了你们一家子的悲剧,你愤怒是正常的,你绝望也是正常的……”
“不要再说了……”
李秀兰捂着脸,手中的刀咣铛一声掉在地上,呜呜哭了起来。
很显然,润生刚才那一番话,确确实实触动了她心里隐秘的一角,会有这个反应很正常。
不过,李琰和摄像却明显没料到事情会按照这个套路发展,都拿震惊的目光看向润生。
润生却没看他们,她眼睛继续盯着李秀兰,以及站在她身边,因为润生的话,继续怒火中烧的李秀兰丈夫。
“别说了——”
“好,不说。”
润生能想象得到李秀兰心里的难过和绝望,她轻轻点头,没有继续下去,目光却转向了李秀兰丈夫。
润生说:“说实话,梁思羽是我的同事,并且还是上司,想必在我们来之前,这件事你们就是了解过的吧。”
听到梁思羽三个字,两次从润生口中说出来,而李秀兰丈夫也是一副非常恼怒的样子,李琰和摄像,也总算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其实不瞒你们说,梁思羽也一直是我的对手,我的老领导,你们怕是不知道,叫叶青,因为梁思羽胡乱剪辑、捏造当事人的故事提高收视率的事,领导一直被她踩在脚下,至今我们整个办公室,几乎人人都活在梁思羽的阴影下,有人屈从了她,也有人继续坚持着,而这坚持的人里面,叶青姐是一个,我也是一个。”
不知是那一句话触动了眼前这两人,手里的刀终于咣叽掉在了地上。
室内的人全都松了一口气。
然而润生的话还在继续。
“你们要相信,这世界上,坚持着理想的人仍旧存在着,至于你们的委屈和不平,也不是不能解决,实在是不需要这样子,伤害的是无辜人,受连累的是你们自己,你们已经失去了小维,难道还要让这种痛苦继续在你们身上延续吗?”
“可我……”
李秀兰已经泣不成声,至于她丈夫,也缓缓蹲下去,抱着头语无伦次。
润生轻轻叹了一口气。
终究是斯文人,虽然陷入这样的绝望当中,但真的到了这种时候,也是真的无法出手的。
润生道:“可以的话,把联系方式留给我吧,你们的力量加上我们的力量,我相信,这种祸害肯定能除掉的……”
室内一片静默,似乎是过了一个世纪那么长,低着头的人终于抬了起来,轻轻点了点头。
一场危机,就这样轻描淡写的化解了。
十分钟后,警笛声在外面响起,而在润生的安抚下,此时李秀兰夫妻已经没有了反抗的念头,乖乖地束手就擒,并且把作案动机什么的,全都交代了一遍。
搞得前来执行任务的警察们郁闷不已,不过也说不得什么,将李秀兰夫妻一起,带上了警车。
上车之前,润生叫住了负责的警察。
“警察同志,她们虽然有这个动机,但是并没有付诸实在的攻击,如果可以的话,希望你们能……”
“这你就不用担心了,该怎么办就怎么办,我们会按照程序进行处理的。”
负责的警察顿时更加郁闷了,看向润生的眼神,也变得奇怪起来。
他还是第一次遇到这样的事,杀人的人和差点被杀的人居然这样子和平相处,甚至,这个差一点成为受害者的人,还要为杀人者求饶。
这是什么鬼道理,是他傻了还是这个世界傻了?
这样想着,他不由得多看了润生几眼,然后才想起来,似乎有点眼熟,这似乎是之前深入虎穴到传销窝里蹲守的警察啊。
怪不得!
想起这一出,警察也不觉得奇怪了,而且还觉得非常正常,如果这个人不这样走,他反倒觉得奇怪呢。
润生听他这样说,也只能点点头,然后扬扬手里的电话,对那夫妻俩说:“好好承认错误,咱们以后电话联系。”
等到那两夫妻答应下来了,润生才带着惊魂甫定的几个人,上了车,然后直接往台里赶。
台里已经知道了这边的事,所以,虽然打乱了拍摄计划,但李琰并没有什么可担心的,毕竟这种意外的事,是不算在比赛程序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