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心里存着事儿，聆雪没睡多会儿就起了身，却听得“哒哒”的声音，落在屋檐上，桃香手里捧了件盘锦镶花的秋香色金丝绒披风来，见聆雪已然坐起，忙的披到她身上：“外头落雨了，一下子凉起来，郡主小心着凉。”
聆雪套了披风出得拔步床，桃香急着去将所有的窗子都关了起来：“午膳时还好好的，郡主才睡下，天便阴了起来，迎澜喊奴婢去尚宫局领了两位郡主的秋冬衣裳，才拿了披风过来，不想郡主已经起身了。”
“不过才坐起身来，你回来的不迟。”聆雪坐在妆台前，手肘拄着黄花梨木的妆台，听着外头的落雨声，雨下的不小，这扇窗子外头有棵老树，雨落在叶子上，显得外头的雨，愈发的大了。
窗子一一关起来，屋子里也不觉得暖和，明明冰盆团扇才撤下去没几日，秋菊也没怎么赏，突然间就冷了。
桃香关了窗，正要给聆雪梳妆，就见荔香从阁楼上下来，进了西稍间。
荔香没想到聆雪已经起身，福身见礼道：“迎澜姐姐说，怕小郡主醒来觉得凉，让端两个火盆放到西稍间。”
荔香原是来喊了桃香一起的，可这会儿聆雪已经起身，迎碧又不知所踪，总不能让聆雪一个人在这里坐着。
桃香抿了唇角生气，迎碧越来越不像样，尤其是春柔被罚掌嘴后，便一天几回的往仁明殿去，寻常郡主进学不跟着不说，这会儿服侍午歇也不见人。
“去吧。”聆雪看向桃香笑笑道：“左不过功夫多的很，我自己坐坐。”
桃香没法子，只得跟荔香先往内务府去，路上忍不住与荔香嚼舌根：“迎澜姐姐与迎碧姐姐同样是仁明殿出来的，怎么就差出这许多？如今郡主跟前，几乎只我一个伺候着了，那位这么忙着攀高枝，也不怕前头那个回来，踩断了她的脚。”
春柔是什么人，桃香与荔香多少知道些，两个人都是御膳房出来的，一个是从前刘公公的干孙女，一个是李姑姑的亲生女，消息也比别个听得多一些，春柔仗着在韩皇后跟前得宠，没什么不敢做的，便是桃香，也不是韩皇后原来选中的人，还不是春柔收了刘公公的银子，暗地里换了人么？
荔香纵是心里这般想，也不会同桃香一样，张口说出来，只低声说了句：“郡主自有主张，咱们听郡主吩咐也就是了。”
桃香侧头，深看了荔香一眼，昨日就纳闷，郡主同荔香的一问一答，旁人不晓得，她这个御膳房出身的，却晓得春柔这个时候，着实不该吃发物，只聆雪吩咐了荔香去做，她便假装不知道。
这会儿再瞧，怕荔香早就是郡主的心腹，比她还要早些。桃香自认为脑子转换的极快，这会儿才晓得，有比她更聪明的在前头，因而从前的七分努力，如今也变得十二分了。
桃香同荔香一道出去， 倒生出更加努力的念头来，这是聆雪没想到的。
这厢聆雪支开妆台前的窗子，清新的泥土香沁人心脾，原是想要瞧瞧，外头是棵什么树，却冷不防瞧见外头夹道里头，跪着一个宫女，身上的浅松绿短襦，已经被雨水打透了，身下的裙裾都泡在了雨水里头。
这扇窗子寻常不会打开，也只有她不在的时候，会通通风，哪成想这里跪着人？
“你，进来。”聆雪的声音有些大，遥望着那宫女，这边是锦月楼的地界，总不会是韩皇后罚了这宫女的。
宫女冷不防有人唤她，缓慢的抬起头来，嘴唇冻得发紫，待瞧清楚窗前立着的聆雪，哆嗦着嘴唇，没说出话来，先给聆雪磕了个头。
青白的额头落到青石板上，沾了黑泥土渣子，隔着雨帘瞧不清楚，只觉得一脸的肃穆。
“先进来。”聆雪见那宫女踉跄着起了身，转身拿了一套桃香的衣裳，待宫女进来，把衣裳给了她道：“先换了再说话，净室炉子上头有热水，你自己擦洗下。”
宫女纠结的看了下自己一路走进来的水渍，行了个蹲身礼，待一会儿出来，揪着有些短的袖子，跪在聆雪面前。
“抬起头来。”聆雪如今倒是养成了习惯，旁的不瞧，先瞧这人的眼睛，姜国内宫里头，比大理不知复杂多少，纵是她救的人，也不敢保证，这人就是好的，将来便会感恩戴德，说不得还是农夫与蛇的故事。
宫女依言抬头，她年岁有些大，没有如同小姑娘一般，留了刘海，饱满白净的额头露出来，头发被雨水打湿了，显得有些少，但人瞧着很是温厚。
最重要的是那双眼睛，聆雪瞧了一眼，便撇开了去，手肘支在黄花梨木的妆台上，好半晌没说话。
聆雪一时无言，那宫女垂下头去，片刻悄无声息的起身，从西次间斟了茶回来，双手捧到聆雪身边的妆台前，继续跪在原地。
热热的茶盏离着聆雪不过一手掌距离，倒有些热乎气，渐渐聆雪才安稳下来，掀开茶盏盖子，轻轻的撇了撇茶汤问：“怎么在夹道里跪着？”
“回郡主的话，奴婢不小心冲撞了迎碧姑娘，所以才被罚跪。”宫女年岁较大，听着很是沉稳，这话吐出来，没有半句怨言。
聆雪知道，她不是装的，因为她在这宫女的眼眸里，根本没瞧见这件事儿，可见她是真的没有将这件事情放在心上。
没有说具体什么事儿，可见不过是桩小事儿，但她却在雨地里，就那么跪着。
“若不是我碰巧支开窗子，你要跪到什么时候？”聆雪问。
宫女答道：“回郡主的话，迎碧姑娘罚奴婢十二个时辰，该是跪到明日的午时。”
聆雪蛾眉轻蹙，看向宫女的目光愈发深邃些，既然是件无所谓的小事儿，罚她十二个时辰，她也不恼，这人养气的功夫也太好了些，不过，若是经历过那种事儿后，大概这些都不会被放在心里眼里了吧？
聆雪抿了口茶，好让自己说话的声音不是那般嘶哑：“叫什么名儿？”
“奴婢冉洛，负责锦月楼外头的粗使活计。”冉洛声音稳的像是用尺子量过，没有一丝波澜。
“我知道了，你回去吧，半个时辰后，去耳房端一碗姜汤喝。”聆雪说完，摆了摆手。
冉洛有些意外，没想到聆雪多余的话，再也不问，说不在乎她，不把她这种人放在眼里，却又让她去耳房喝姜汤……
冉洛又磕了一个头，到底心里头感激这位郡主，不是她，她在雨地里跪上十二个时辰，命也去了半条了。
聆雪眼瞅着冉洛几乎跪行着出去，将自己来时弄湿了的青石砖，一一擦过。
桃香与荔香回来的时候，一眼就瞧见还有些湿漉漉的青石砖，荔香没吭声，端了火盆上了阁楼，桃香摆好了火盆，四处瞧了一眼，见聆雪身边多了一盏香茗，还冒着热乎气……
“郡主，方才是不是有人扰了郡主安宁？”桃香问。
聆雪挑了一对儿猫眼石小葫芦坠子，温声道：“支开窗子，瞧见有个宫女被罚跪，在雨地里都被浇透了，便让她进来换了你的衣裳，已经打发下去了，一会儿你往耳房去，煮碗姜汤给她。”
桃香皱起眉头来，眼眸一转，便明白过来，忍不住低声道：“郡主纵着她，她便真当自己是锦月楼的主子了，传扬出去，伤的还是郡主的名声。”
宫里头，银钱第一，银钱不缺了，这要紧的就是名声。迎碧这么罚人，真出了什么岔子，人被抬出去，还不是要说郡主刻薄？
聆雪自己将那小葫芦坠子挂在耳畔，水盈盈的泛着莹润的光泽，当真如同猫儿的眼睛一般，聆雪抿了抿嘴角道：“的确是不能再轻纵下去了。”
桃香一喜：“郡主可算想明白了，便是皇后娘娘赏下来的人，也容不得她这样当姑奶奶不是？只要郡主告到皇后娘娘跟前，便是娘娘跟前的春夏秋冬，也要被打发了去。”
聆雪摇头，指尖从耳坠儿上轻轻抚过，轻柔道：“也不必我去说什么，再等上两日便是，到时候，还需你与她说上一句话……”
“奴婢？”桃香指了指自己的鼻尖，不知道聆雪说的是何意。
聆雪微微勾了勾唇角道：“你先前不是还说，刘公公从宫外寻回来的东西， 不该咱们送去？”
“郡主是说……她？”桃香不解其意，那种药草不是已经送给韩世子了，还跟她们有什么干系？聆雪却也不解释了，指了她往耳房熬煮姜汤。
桃香满肚子的不解，熬姜汤都有些心不在焉，直到门外有一平稳的声线出声，桃香才回了神，将姜汤倒到碗里，放到小几子上，转头去开门：“你也是天大的造化，赶巧郡主开了窗子，不然，你这条命，可不就得交待在雨水里头……”
桃香话没说完，打开门，人愣在原地，她只当穿她衣裳的人，最多也就是个十五六的宫女，哪儿想到，外头能站了这么一个人？
桃香揉了揉眼睛，仍旧有些不大相信，试探着喊了声：“冉洛姑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