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着冉洛出事，聆雪本能的保持着戒备心，在于太医主动找上门来的这一刻，用审视的目光打量着于太医。
可于太医此刻的谨言慎行，完全同先前不是一个样子，从给韩容泽请安，到给她请安，只能让人看到他的发顶。
“抬起头来。”韩容泽不等聆雪张口，就替她张了口。
韩容泽感受的到，聆雪内敛的稳重，每每遇到事情时，她不肯让自己慌乱，便会如此模样，仿佛御花园里的猫儿一般，明明戒备着，却表现出一副慵懒的，舔着爪子的模样。
于太医抬头，目光却不曾望过来，直到韩容泽带着寒意的声音从他的头顶传来：“是贺提辖让你来的？”
于太医这会儿才从自己那份朦朦胧胧的情意中挣脱出来，要他说，这宫里头最惹不起的男人，不是姜帝，而是他今日所见的两人，一个是那个每日里各种热闹的贺提辖，一个便是这位冷静自持的韩世子了。
“回世子的话，正是贺提辖。”于太医飞快的抬头，眼角余光扫了眼周围，目光便落在了美人榻的方向。
东窗下头摆了一个紫檀木嵌螺钿忍冬纹美人榻，那里有一层略深的靛蓝色，她年纪不大，可再回宫后，便只穿这样的颜色了。
韩容泽看向聆雪，相信刚刚那一抬眼，聆雪该是看真切了。
聆雪眼底有不可掩饰的两分惊讶，正当韩容泽皱眉要送客的时候，聆雪却温然出声：“劳烦于太医给姑姑瞧一瞧，似是疼的厉害。”
于太医一心都在冉洛身上，闻言立刻跪着就往美人榻边过去了，冉洛的屋子算不得大，可这般跪着过去，也总要有五六步，于太医竟是连站起来再跪下的功夫都想要省了去。
于太医总觉得，他能听到冉洛强忍着疼痛，用力咬着后槽牙的声音。
韩容泽原还有几分意外，待瞧见于太医这样的行动后，便了解了，与聆雪立在一处没有出声。
于太医自己狼狈的不得了，这会儿雨算不得大，里衣无碍，但外头的官服早就湿了去，刚刚请安的功夫，那咬牙的声音就在自己耳中不断放大，让他跟着着急，这会儿里衣都有些潮了。
可纵是这样，他也还谨记着，他身上带着寒气，不该靠的她太近。
一屋子的人，就瞧着于太医从药箱里拿出一方帕子来，给冉洛搭上，手臂伸的极长的给冉洛诊脉。
茗茶觉得这个于太医有点奇怪，还没等着茗茶想到，于太医到底哪里奇怪，就听得于太医这里一叠声的说道：“可有人能立刻班歌红泥小炉来？有药锅吗？”
于太医一边说，一边跪在地上从药箱里拿东西，那么小的一个药箱子里，带着瓶瓶罐罐便也罢了，竟还带着切好了的药草，四四方方的包在纱布袋子里，便是急急忙忙的从药箱里拿出来，随意的放在条凳上，也显得很整洁。
韩容泽剑眉微凛，带了几分怀疑，看向聆雪，一直紧张的聆雪难得露出一分笑意来，回看着他，冲着他，轻轻的，眨了眨眼睛。
韩容泽有几分意外，但见聆雪为着一个太医，便打开戒备的外壳，身上的寒气都散了许多，离着聆雪愈发的近，两人衣袖几乎都要挨在一处。
小满主动看着谷雨，并不在这里。
迎澜，浅诺听着于太医的吩咐，煮了一碗药，药才滚了，立刻拿了粗瓷大海碗晾凉了些，给冉洛灌下去。
于太医声音有些发闷，似这个时候疼的那个是他：“你喝了这药，会困，你别硬撑着，困就睡，你不睡一会儿，便是咬断了牙，这会儿也说不出话来。”
冉洛这会儿硬撑着，想要与聆雪说些什么，听于太医说，她这会儿要睡下，立刻瞪圆了眼睛，看向聆雪。
聆雪几步上前来，拉着冉洛的手道：“听太医的，具体怎么回事儿，我已经知道了，姑姑醒来之前，我哪里也不去，就在这里等着姑姑与谷雨醒来。”
聆雪这话像是给冉洛一个定心丸，到了这会儿，眼神才黯淡下去，人还不曾躺下，就似乎睡着了。
于太医用袖子抹了抹额头上的汗，好似松了口气，到这会儿才撑着地，站起身来，要写药方开药。
许是怀里揣着银花生，心里有了底气，又或者因着这人是她，他才不管那些个药材多少银子。
于太医挥洒狼毫间，写了两张方子，塞给浅诺道：“立刻去太医院取了药来，我这会儿先用艾草驱寒。”
于太医说完，连旁人脸色也不瞧，就忙着捣鼓药箱里头的东西去了，没等一会儿功夫，艾草的香气便熏了起来。
迎澜怕熏了韩容泽与聆雪，上前福身道：“郡主，奴婢在这儿候着。”
聆雪看了眼忙碌而小心翼翼的于太医，点了点头：“我同世子就在正殿。”
韩容泽同聆雪走的时候于太医连恭送都不曾。
出了冉洛的屋子，聆雪面上的笑意才淡了下来，缓步走着，却被韩容泽突然攥住了手腕，隔着软烟罗衣料，都能感觉到他掌心的温度。
聆雪回眸一笑，两人并肩进了正殿。
瑾兰苑伺候的人少，这会儿分身乏术，聆雪要给韩容泽煮茶，却被他阻住了：“在东宫和仁明殿的时候喝过了，这会儿并不渴。”
聆雪便依言坐到了韩容泽的对面，两人隔着梨花小几，韩容泽问道：“你若觉得生气，便处置了她。”
韩容泽不设防，冉洛急切的想要告知聆雪发生了什么，所以聆雪该看到的，都从两人眼底看到了。
看到冉洛去御花园找花匠，看到花匠满口谎言，顺口胡诌，看到一个小宫女撞见这样的场面，看到韩皇后质问冉洛，看到韩容泽从容不迫，滴水不漏的将冉洛带回来。
冉洛不曾在韩皇后那里受刑，只是跪得太久了。
“我早该想到的，事情不可能一味的顺利。”她该早些发现，这是个陷阱，若今日去的那个人不是冉洛，是婉婉呢？
聆雪有些后怕。
若是婉婉，她怕是愈发不能冷静了。
“不过一个宫女，即便是算账功夫了得，也不是非她不可，你已经给她一条活路，是她不肯走，竟敢谋算你，着实该死！”
韩容泽乌沉沉的眸子里，闪过一抹杀伐果决，在聆雪望过来的时候，瞬间收敛了去。
他不愿她瞧见这些。
她经历过大理灭国，不间断的生命流逝，不停顿的逃命，她心里本能的拒绝血腥。
许是越陷越深的缘故，他担心聆雪瞧见他杀过许多人，或是下令杀过许多人，他担心，聆雪会嫌恶那样的自己。
聆雪忽闪了一下双眼，轻笑着说道：“在见到那个于太医之前，我的确有几分想要放过她的意思，但我这会儿改了主意，所以不必你替我出手，我要亲自处置她。”
不是完完全全的否则，似是看穿了他的心思，她这会儿轻笑着与他说，她要亲自去处置夏薇。
“你不必脏了自己的手。”韩容泽下意识的看着自己的指尖：“反正我也不是做过一次了。”
那一瞬，韩容泽竟生出几分自卑，从未在他生命里出现过的自卑，他哪里配得起她？
“你，”聆雪顿了下，敏感的发现韩容泽的几分情绪，轻声说道：“你似乎忘了，菱角的事儿。”
姜帝现在的情况，有大半是她推动造成的，姜帝那般荒淫无道，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是早晚的事儿，她提前了这个“早晚”。
“而且，我在大理的时候，用梅瓶砸死了母后身边的嬷嬷。”那些她从不愿回忆的过往，似是在这一刻愿意彻底的敞开心扉。
韩容泽略有几分惊讶的看向聆雪，仿佛聆雪正牵引着他，开了那一扇窗，介绍她心田里的屋子摆着些什么，放着些什么。
聆雪唇畔带了一抹极浅的笑意：“我初到姜国的时候，以为那是我的报应，我总以为天道昭昭，报应不爽。”
所以她在那一瞬有过想死的念头，用后背抵住了尖锐的烛台。
韩容泽似是随着聆雪的思绪，想起了初见她的那日，小小的身形，如松竹一般的坚韧，若那日他不曾张口，许他会失去了这个他会在意一生的女子。
“可后来，你处置了韩修泽。”聆雪如今同韩容泽一样，不再客客气气的称呼一声韩二公子，只直呼姓名，便是说出他的姓名来，都觉得有些恶心。
“然后我便用了菱角。”聆雪的笑意一点点上扬，染到眉眼处，带着愈发温柔的笑意。
“正如你说的，我不是没给夏薇机会。”聆雪明眸忽闪了下：“人总要为自己的所作所为付出代价。”
聆雪没说出口的话是，韩容泽不必觉得自卑，她会与他同行，用他们的方式，追求她所认为的天理昭昭。
夏薇，一个很熟悉广储司的宫人，现下挖了个坑给她跳。
正如贾馨宁所言，有些人认为她太好性了，若不露出些獠牙来，怕那些躲在阴影里的人，会愈发蠢蠢欲动。且夏薇似乎认定了，这一局能拉她下水，连遮掩都很敷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