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班后,三个女生在电视台食堂吃完晚饭,回到她们的合租屋。
合租屋位于电视台附近一个居民区里,三室一厅一卫,三个姑娘一人一个房间,凭着四年住惯集体宿舍的经验,将小窝布置得干净整洁。
任知悦坐到书桌前,打开台灯。
拍个什么样的短片呢?一下午,她一直苦苦思索这个问题。她觉得,虽说题材、内容、形式都不限,但不能天马行空,还是应该尽量契合台里的节目样式风格。
从知道要到滨城电视台工作那一天起,她已经将滨城台的几个王牌节目认认真真研究了个透。凭心而论,她最喜欢的还是《缘来是你》。这个节目以男女相亲为外壳和形式,却真真切切地反映了普通年轻人的生活、情感和奋斗经历。
她觉得,相比较正当红的《无法阻挡》、《为你歌唱》等明星参与的真人秀,《缘来是你》更有广度和深度,也更有温度。所以,她从心底里很想进这个栏目组工作。
想到这儿,任知悦突然灵光一现:《缘来是你》每期都会将嘉宾的爱情故事拍成一条短片,我何不就按照他们的方式拍一条,如果拍得好,进组不就有希望了吗?
不过,拍个什么样的爱情故事呢?
提到爱情这两个字,任知悦有些沮丧。
二十三岁了,她的恋爱史还是一片空白,仅有一段情窦初开却是一厢情愿的情感经历,却足够刻骨铭心。
那是个夏日的早晨,空气中飘着栀子花的香味。
十六岁的知悦陪着母亲逛超市,采购了几大包生活用品。
她们拎着重物,好不容易挪到了家附近,刚拐进那条小巷,一个包带子又断了,东西洒了一地,母女俩蹲在地上狼狈地捡拾着。
身后突然传来一个富有磁性的声音:“阿姨,我来帮你。”
知悦回过头,正对住一张年轻俊朗的脸。
他的眉毛很浓,眸子很黑、很深,微微上扬的嘴角,带着友善的笑意。
就在照面的刹那,仿佛被什么东西敲打一下了头,知悦愣住了。
她的心底涌起一种从未有过的、奇怪的感觉。为什么他似曾相识?
在妈妈的道谢声中,年轻人已经拎起了最重的两包东西,俩个人走在前面,一边闲聊着。
知悦傻傻地跟在后面,时不时悄悄瞥一眼年轻人的背影。
他个子高高的,挺拔、匀称、健美。卷起的袖管露出一截晒成棕色的手臂,只着简简单单的衬衫和卡其布裤,周身却散发着一种难以铭状的魅力。
青石板铺就的巷子叫仁义巷,在闹市的背后,安静曲折地延伸着,已经很有些年头了。巷子的两侧,是几十户院落式的老式平房,像一个个上了年纪的老人。
这条巷子是知悦每天上学放学的必经之路,她的家就在巷子的尽头——仁义巷30号。
她一天四次穿过这条巷子,却从没像今天一样,希望巷子长些、再长些。
年轻人将东西一直送到知悦家。
“小郑,谢谢你了,今天多亏了你!”
“没什么阿姨,别客气!”
知悦踏进家门,正撞上返身而出的小伙,她慌乱地垂下眼帘,闪避到一旁。
年轻人并不在意,只友善地笑笑,离开了。
小郑,他姓郑。
知悦心里似小鹿乱撞,她一边整理东西,一边装作不经意地问道:“妈,你怎么知道人家姓郑啊?”
“我怎么不知道,他就是住在28号的郑奶奶家的老三啊,叫郑皓天。小伙子真不错,平时见到了都会和我们打招呼,特别有礼貌。”
电光石火间,知悦恍然大悟。难怪似曾相识,他竟是她的邻居!他们一定相遇过,只是她全然不知。
借口忘买了件学习用品,知悦欢快而又惴惴不安地再次走过那条小巷,走过28号的门前。不知为什么,在她眼前,原先逼仄的小巷忽然豁然开朗,古旧的青石板也显得格外亲切温柔,空气中就像仙女挥舞过魔法棒,弥漫起一股沁人心脾的芬芳。
那一刻起,知悦完全相信,所谓爱情来临时的化学反应,绝不是子虚乌有,它是真真切切的存在,它会为你,打开一个全新的、美好的世界。
“喜欢上一个人,会在他面前变得很低很低,一直低到尘埃里去,但心又是欢喜的,并且在那里开出一朵花来。”
的确,知悦在感受到那份欢喜的同时,开始对自己诸多不满意,甚至感到自卑。不够漂亮、不够苗条、不够大方活泼,她悲哀地觉得自己是只丑小鸭,永远也无法引起他的注意。
她想见他,又怕见他。
偶尔见到对面远远走来的人影仿佛是他,她就心慌意乱,手足无措,一折身,从巷子的另一个出口逃走。有时实在无路可逃,她只好走过去,一路假装左顾右盼,到了跟前,想自然地展开个微笑,却又疑心人家根本不认识她,竟一偏头和他擦肩而过,只在脸上留着个似笑非笑的尴尬表情。
每次相遇的狼狈之后,她又陷入深深的自卑和自责。她恨自己为什么不能大大方方地迎上去,绽开一个迷人的微笑,轻松活泼地打个招呼,然后像朋友一样慢慢熟悉呢?
可是下一次再遇到他,她依然如故。
就这样,在周而复始的逃避、自责、幻想中,她忧伤地甜蜜着,又甜蜜地忧伤着,度过了两年的青春期。直至到外地上大学,她都没有和他说过一句话。
对他的了解,仅限于知悦几次“巧妙”的旁敲侧击和几次竖起耳朵听来的长辈的闲聊。所有信息如下:男,二十五六岁、在一家国企上班,未婚。这有限信息透露的年龄差距,也会时时变成一个敲打知悦的声音:不可能。
大一时,知悦搬家了。
不住仁义巷,她更失去了见他的理由和机会。
又过了一年,仁义巷拆迁,被夷为平地,在原址建起了一栋栋住宅楼,仁义巷的住户都迁进了新楼。
放假回老家,知悦总会故意从那片住宅楼走过。
她期待和他的再次相逢,看到他深深的眉眼,友善的笑容。
但,她再也没有遇见他。
有几次是晚上,知悦望着那片楼房的万家灯火好想哭,因为她无法知道,哪一盏灯火属于他。
大学四年,也有同学向知悦表示过好感,但是知悦心里却难起涟漪。
她宁愿忍受校园的寂寞、孤独,也不愿委屈心意。虽然女伴们总劝她,男少女多,要把握机会,她却从不遗憾和后悔。
因为她知道,即便只是爱上了自己的幻想,她也曾经,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爱情。
灯下的知悦擦去涌出的泪水。七年了,这段情感经历,仍然会让她心潮澎湃。
“也许,我可以把这个改编成一个故事,拍部短片。就算是纪念我无处安放的爱情、纪念我快要逝去的青春吧。”知悦想。
打定主意,她开始构思故事、拟拍摄大纲、编写台本。
因为是自己的故事,又在心里酝酿发酵了很久,所以知悦写得如有神助,行云流水。
十点多,知悦的作品已经基本完成。她揉揉酸涩的眼睛,站起来活动活动筋骨,到客厅去找水喝。
打开门,看见珞诗和映可正坐在客厅,小声说着话。
见知悦出来,珞诗笑道:“呀,大才女,你可出来了,作业写得怎么样了?看你大门紧闭的,我们都不敢打扰你。”
“写差不多了。”知悦给自己倒杯水,坐到她们对面。
“内容是什么,给我们透露下呗。”珞诗问。
“嗯,我想拍的是一个爱情故事,说的是一个女孩爱上了她的邻居,却不敢表白。后来他们失散了,天各一方,这段爱情从没开始就已经结束,从没得到却已经失去。”
“从没开始就已经结束,从没得到却已经失去。”邱珞诗吟诵着,她富有质感的声音格外动听,“我喜欢这个故事,虽然有些伤感。”
知悦的眼里又忍不住泛出泪光。她赶紧低下头,一面假装喝水掩饰,一面岔开话题,“映可,你准备得怎么样了?”
“我想拍个现实的题材。”映可说:“你们有没有发现,有个老太太,每天晚上都在我们小区门口摆摊卖报纸。她腰弯了,背都驼了,眼睛也不好,戴着厚厚的眼镜。门卫告诉我说,老太太八十多岁了,卖了几十年报纸,她老伴去世了,有个痴呆的儿子。老太太很坚强,她认为自己虽然年纪大了,但还能自食其力,照顾好儿子,所以她不要任何人的救济,一个人撑起了这个家。”
珞诗说,“被你这一说我想起来了,的确有这么个老太太。有一天我们晚上回来都快十一点了,看到她还在卖报。当时我还在想,老太太挺可怜的,好辛苦。”
“是啊,我们会觉得她可怜。但是了解了她的事情后,我却很钦佩她。因为生活虽然压垮了她的腰背,却没压垮她的尊严。”
知悦回味着这番话,由衷赞叹道:“映可,你说得太好了!”
“你们俩的故事,都特别棒,我都好期待!”珞诗抓住她们俩的手,“你们什么时候开始动手拍啊?”
一提到拍摄,知悦这才想起来,万事俱备,尚欠东风——没有摄像,而且她的故事要拍的话还缺演员。
映可想了想说:“摄像没问题。盛华飞有个朋友许峥,在省台摄像科工作两年了,人家可是专业摄像,我可以找他帮忙。”
摄像找到了,就差演员了。知悦一眼看住珞诗,拉过她一只膀子直亲:“怎么样?我的女猪脚,闪亮登场吧!”
珞诗嫌弃地抽出手,笑着说:“好啦好啦,我没问题啦。不过,你的男猪脚呢?”
“男猪脚,你在哪里啊?”知悦夸张大叫。
“哎,我家盛华飞在江浦,不然倒是可以来帮忙客串下,远水解不了近渴呀!”
映可说完,突然想到什么,看向珞诗:“你的文嘉诚不是就在滨城吗?能不能请他出马?”
知悦又一次抓住珞诗的手:“女猪脚,你一定要请到文博士做我的男猪脚,我知道,他有周润发式的潇洒不羁,张国荣式的忧郁高贵,我的男主角色,就是为他量身打造!”
珞诗笑着白了她一眼,“得了,还量身打造呢,我看你这剧啊,一共也就两角色!”
知悦拉着她的手直摇,“小成本制作,小成本制作!不过麻雀虽小,五脏俱全。这次你帮了兄弟,等日后我成名了,拍大片了,女猪脚还是你!”
映可和珞诗笑个不停。
“好吧,”珞诗说:“我来问问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