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分钟后。
君悠悠疲惫地晃荡,一深一浅地行走。她以往剔透漂亮的瞳仁更加灵空飘忽。
大街上人流稀少,路灯昏暗,一如她的脑子,晦涩不明,像是被抽离了许多脑髓,空虚的阴郁——
就在几分钟前,警察同志用一个神奇的蛋,准确的说,是用蛋形的高科技产品捉弄了她。
君悠悠仅仅扫了蛋蛋一眼,意识就一度飘散远去。她的脑内空白得如同站在一望无际,一无所有的天地中。
然后等到君悠悠再度清醒时,明明似是经历了几辈子那么长,偏偏墙上单调旋转的钟表却仅仅过了几分钟。
“君小姐?“有人握着她的肩头摇了摇。
“君小姐!”
两三遍呼唤后,她才茫茫然举目。
警察同志正眼神歉然地看着她。
瞧上去,君悠悠还是温柔腼腆的表象,但内在如同丢失了灵魂,混沌得很。
就见警察同志的嘴一启一合,像是电影的特写镜头。
他说:“你可以走了,多谢你的配合。”
这么简单的一句话,君悠悠费了好一番功夫才彻底理解。
警察同志一副做贼心虚的遮掩动作,悻悻取走那颗蛋,交还给另一个不知何时出现的白大褂手中。
白大褂肯定就是那种研发科技的高大上专家。他戴着白色口罩,独留一双眼麻木地关注蛋蛋,未有停留在君悠悠身上一秒钟。
简言而之,君悠悠的人生价值还及不上一枚蛋……
她神志不清地打量,稀里糊涂地构想:
我是不是刚刚就在那个蛋的世界?
——这是很奇妙的猜测,毕竟她不是小鸡,属于正经八百地胎生落地。
君悠悠起身的时候扑到了桌子上,虚浮的状态着实令人堪忧。
“君小姐?!”警察同志连忙扶起她。
君悠悠睫毛忽闪地冲他傻笑。
警察同志不禁面如土色,不得不亲自扶着她离开。
他一派随时防止君悠悠摔倒的紧张,生怕她会倒在警局不起。
君悠悠出了院门,渐渐地隐没了摇摇晃晃的身影。
警察同志依然垫着脚,攥着拳地驻足目送,眸色不忍。
之前那位醉酒的中年警察从门内晃悠出来。他从后拍打同僚的肩膀,浑不在意地道:
“还不到五分钟呢,她肯定以为是做梦。”
“还不都是你的错!”警察同志恼恨咬唇:
“是你说的局长下令,我才照做。结果呢?实验的对象是指拘留所的那个连环杀人嫌疑犯!不是她呀!你可害死我了!万一意识服务器存在缺陷,给她造成了不可挽回的伤害,我的职业生涯就彻底完蛋了!!!”
媒体记者,替罪羊羔等等词汇闪过脑海,警察同志不禁抱头抓乱头发。
不着调的中年警察则是始终如一地信口开河:
“蔡教授发明的意识服务器怎么会出问题?”
“万一呢?你看看她走路一摇三晃,视线都不能聚焦……万一有个三长两短,我先死,你陪葬!”
“我才不和大老爷们儿殉情……嘿,她绝对是杀人凶手,一旦判了刑,坐了牢,上头就只看得见你立功破案的英勇,哪里还会记得这小小插曲……”
“万一她不是凶手呢!”
“不是也不要紧,咱们都是背着她干的,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她什么都不清楚,不敢闹事。再说了,东西又不是你我发明的,我们就是领命行事的小卒子罢了……”
两位警察边压低声线争论着,边返回室内。他们不会预料:
从头到尾,听力超常的君悠悠听得一清二楚,事无巨细。
她的耳朵不长开关,纵然噪音也无法隔绝。除非精神萎靡到了一定程度,对听力造成严重影响。
君悠悠暗暗决定,待事实大白,首要得雇个律师。她苦笑摆头,希望离神的视线得以彻底恢复清晰。
刚浑浑噩噩地走到拐角,身后一辆重型车轰隆迫近。君悠悠听见一连串的响动:
哐当哐当是路面不平的颠簸。
嘻嘻哈哈是司机交谈的电话。
还有沙啦沙啦的动静……
这是沙堆来回滚动的撞击声。
是一辆装沙车。
君悠悠没有选择即刻过马路。她一贯不争不抢,不温不火地停留人行道旁,呼吸浅薄地静候装沙车驶过。
可能是天黑人稀、道路空阔的缘故,状似笨拙庞大的卡车好像席卷扑面的迅疾,时速处于限制的临界点,不加控制。
这也是悲剧酿就的根由。
饶是事发突然,君悠悠还是听清了诡异的动静。
卡车拐弯时,后车厢扣带松裂发出了啪嚓一声。
但是流沙倾倒得太过凶猛,兼之君悠悠还昏昏沉沉的,这才导致了一切的发生。
君悠悠没能逃开两步,只闻砰!哗……的巨响接连而至,泥沙的瀑布登时就隔断了她的视野,兜头兜脸兜身。
整个世界瞬间被颠覆,流沙仿似洪水猛兽雷霆万钧地袭来,伴着潮湿窒腥的气息,以及铺天盖地的黑暗重量压垮了她。
唰……唰……泥沙接连不断地纠缠上来,君悠悠被死死包裹,动弹不得。
泥沙从她身体的各个口洞灌入,填满她的七窍六腑,胸腔血管。
汹涌澎湃,争先恐后。
君悠悠很快由于缺氧停止了喘息,是面临死亡的恐慌,也是自由解脱的放松。
原来,如果失去疼痛的要挟,死亡也不再是极致的威力。
——果然,这是她最差劲的一天。
也正是她死亡的这一天。
全部归结于零的刹那,一阵天昏地暗的轮胎尖锐摩擦与接连不断的喇叭音突兀闯入耳朵,是焦躁惶恐的急迫。
听觉敏锐的君悠悠条件反射地旋转躲避,一时忘却了本该被流沙困缚得动弹不得的身体。
最神奇的是,已然失去了生命特征的她赫然成功了。
君悠悠趔趄倒退,足足滚了四五圈,才一屁股坐地,安稳下来。
她圆睁的双眼酸涩充血,泛着吃惊不解的困惑:
这难不成是泥沙填充眼眶的感觉吗?
君悠悠讶然张嘴,并没有沙土灌入口腔的撑噎感,稳健跳跃的心脏依然稳健跳跃,扑通扑通的节奏。她四下张望,耳根细微抽动——
为什么占据她眼帘的会是一辆二手别克?
别克的驾驶位车门就在君悠悠一臂之距的范围,触手可及。
车门有着明显的刮痕以及几处浅浅凹痕的咖啡色。
“我还活着?”君悠悠震惊呢喃。
驾驶位的车窗应声摇下,一只骨节分明、修长有力的大掌包含愠怒的张力伸了出来。
车主干净光洁的食指对准了她的脸,几乎戳上了她的鼻子。
“你不想活了吗?”
肇事司机冷傲凌冽的嗓音夜晚听来,格外低沉森寒,仿佛死神高高在上的讥诮:
“下次再想自杀,去撞辆劳斯莱斯!”
他愤愤地掏出钱包,从中吝惜地择选了两张粉色钞票,顿了顿,再捻了一张出来。
这张粉红以砸落的气势、飘扬的姿态,慢慢吞吞地落到君悠悠的额上,挡住了她目瞪口呆投视的一半眼光,像是捉妖大师贴在僵尸脑门的符纸。
“钱给你了,不准再找我麻烦!!!“司机调转方向盘离去,无知低沉幽长地抱怨:
“真是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
君悠悠低下头,嘴角抽搐。她没能看清司机的模样。
纵然他嗓音磁性,也不一定意味着此人五官也会精致出挑。
当别克以洪荒之力呼啸奔驰而去,君悠悠攥着那一百元久久僵直,宛若深刻的雕塑。
……
再等等!
哪里不对了……
谁能解释——
她为什么穿着丑陋的高中校服?
为什么本应高楼大厦的位置沦为了低矮房落?
为什么适才平坦顺畅的大路全被挖开得坑坑洼洼?
最重要的是……
为什么她的胸一马平川?!!!
她引以自豪的f杯呢?
皮肤紧致了,身量纤瘦了,难不成这是——
“重生的节奏!?”
要知道,重生,代表消失光阴的归还,天大之喜。
可,为什么,为什么偏偏……
要偷走她的胸!
君悠悠双手环胸,无助地抽了抽流涕的鼻子。
嚎风瑟瑟。
君悠悠被沙子活埋的那一刻是深更半夜的凌晨二点。
重生的这一时,遥远的天边还隐然透露晚霞挣扎的色泽,墨蓝与深红奇妙相间。
还是高中生的君悠悠,尚且没有手机傍身,唯有以手表为准确认时间。
乍看,手表闪着金光,很是高档,其实就是妈妈淘汰不用的高仿手表。
联想起十年前尚未一睡不起的妈妈,君悠悠回过神来,兴奋地一路狂奔。
她似乎还是当年那个傻得冒泡的孩子,心心念念着妈妈,没有留意掌心磨破的皮肤烙下殷红的血痕。
抵达家门,正值十九点左右。各家各户,华灯初上,静待归人。
从书包掏出的钥匙在锁口迟疑停滞,君悠悠下意识地攥了攥衣兜的粉红钞票。
不管十年前还是十年后,毕竟不曾有过为她等待而亮的夜灯。
哦……
君悠悠恍然大悟。
无论过了多少个难熬的岁月,她始终是那个孩子,傻得冒泡。
迟疑的门钥匙总算缓缓转动,深入浅出。君悠悠听见短促咔哒的脆响,门扉随之晃悠悠敞开。
客厅倾洒而出的辉煌灯光立时刺了眼。站在光彩漩涡正中央的 ,就是生下她,却没爱过她的妈妈——
管莉。
管莉是个妖娆的女人,有着卷曲乌黑的发,魅惑多情的颜,玲珑有致的曲线,高高在上的气场。
君悠悠长得不像她,除了那一双郁郁生艳的桃花眼。
此时此刻,管莉甚至不肯用她们一模一样的眼睛看向亲生女儿。
君悠悠不自觉地揪了衣摆,不敢体会心底释放的某种情绪。她伫立于玄关,楼道的凉风嗖嗖灌入门洞,冷热交融的诡异感受侵身,教人瑟瑟发抖。
稍顿,君悠悠努力扬起明媚的笑。
管莉理也不理,厉声呵斥:
“还不关门!是想冻死我是不是?”
一身性感晶闪连衣裙的管莉丢下舀汤的勺子,叮铃作响。
君悠悠情不自禁地绷紧肩背。
管莉没有留意女儿含笑神态的微妙变化。她一面优雅地用餐布轻轻碰唇,一面举起盘边的手机。
尚未拨号,管莉倏尔又换上热情洋溢的颜色,连眼梢嘴角的细腻皱纹也娟丽得不可方物。
“你不是一直想要买部手机好对同学显摆吗?”电话接通前,管莉一边推开椅子起身,一边道:
“我买了新手机,这一个就淘汰给你……“
管莉嗤笑着按下拨通键,朝卧房走去:
“诶,是我啊,管莉!恩恩,你也好啊,权经理!”管莉一脸灿烂地紧贴听筒,生怕错漏对方的一字一音:
“权经理,上次和你提过的……诶,对对,就是我加入贵团演奏的事……“
妈妈随手一带,房门缓缓闭合,孑然隔绝了女儿的殷殷注目。
管莉手腕上的碧翠玉镯轻碰门扇,发出沉脆的闷响。
她曾经是最被期待的大提琴乐手,受尽追捧,就是用这双无与伦比的美丽双手,弹奏出一首又一首震动国际的妙音。
如今,管莉变成了人见人厌的过街老鼠——
都是君悠悠的错。
被认定是罪魁祸首的君悠悠默默地在餐桌旁落座。她看着妈妈吃剩的残羹冷炙,面对熟悉又陌生的场景,提不起一丝胃口。
明明在同一个家,可永远隔着高山远海的距离。
即使房门紧闭、丝缝不漏,管莉的话语还是清晰可闻:
“什么?!权经理,这同上次讲得不一样啊!什么名声不名声的……我怎么就名声不好了?都什么年代了还斤斤计较这些?我又没杀人放火无恶不作!观众欣赏的是我高超的表演,不是我的家务事……喂?喂!喂喂喂!!!权经理,权……”
伴随歇斯底里的尖叫咒骂声,君悠悠的唇角扬起一抹倦怠的弧度,静静阖目。
她心头明了,又得起码一个星期要忍受妈妈杀伤巨大的白眼与毫无底线的奚落了。
次日,君悠悠天不亮就起了床,做好的早饭一如既往地热在锅内。然后,她赶在管莉起床前上学。
一整晚的思考,足以给身体十八岁、心理二十八岁的君悠悠调节定位。
种种证据显示:眼下,她是个高三应考生。
要是顺应了原轨迹的旅程,她会考取申城戏剧大学导演系。
毕业就职影视公司,从事后期音效配设。
所谓音效,不是炫目的BGM,不是激昂的插曲,更无关片头片尾曲的重要性——仅是一些操作起来令人乏味的效果音罢了。
譬如烘托大海的磅礴,君悠悠就抖动铁板到手酸肩软;
譬如鞋跟摩擦,君悠悠就会把皮球按在碎石屑上旋转得掌心发烫……
后期随着科技发展进程的飞跃,她这项工作更显得可有可无。剧组老大好几次意味深长地暗示她主动辞职。
每每,君悠悠不得不装傻充愣——
谁教她不能丢了工作,否则谁来负担照顾一病不起的妈妈?
前世今生的记忆充斥脑畔,君悠悠浑浑噩噩地上了学,对老师课堂洗脑般的卖命演出熟视无睹。
正巧以“背诵“著称的英语老师提问了将近十个学生,也没有谁顺顺利利地把布置的新概念文章背下来,一时不免火冒三丈。
英语老师的犀利眼神倏地直射魂游天外的君悠悠。
君悠悠是成绩优异的文科生,一贯认为语言相当的优美动听,无论是英语,还是语文,皆学得有模有样,深受这两科老师的喜爱。
回回英语老师在其他学生们身上受挫,就会叫爱徒报出正确答案,以安抚其幼小脆弱的心灵。
此次也不例外,但英语老师没有预料,硬生生拔高嗓门喊了三遍“君悠悠”,当事人方和大梦初醒似的起立。
“君悠悠,你背吧。”
六个字,简短地几乎要了君悠悠的命。
她惆怅苦笑地扫视教室一圈,一张张熟悉又陌生的脸孔一闪而过,心下旋即记起吴士耽就在隔壁班,不咸不淡的幽长酸楚顷刻漾溢胸腔。
不过……
要背什么?
君悠悠睫毛微眨,娇憨咧嘴。
英语老师顿时笑不出来了,表情是俗称的鞋拔子状。
“新概念英语第十一课!我昨天是不是强调了至少五六遍?这篇文章非常有用,教你们背得滚瓜烂熟,是为你们好!怎么就没人听呢?你们都高三了,还吊儿郎当的,不是对不起老师,是对不起父母对不起自己!!!”
针对每一篇课文,英语老师都会自有一番“有用”学说。
于此,君悠悠无言以对。
她保证当年的确背得滚瓜烂熟、深入骨髓,可毕竟过了十年,眼下的她能记个毛啊?!
毛早就烟消云散了……
重生是机遇难得的,现实是残酷无情的。
君悠悠哑口无语,英语老师怒火冲天。
随即而来的下场属于特别的惨烈。
因为英语老师叫其他背不出来的同学都坐下了,独独留了她罚站一节课。
恨铁不成钢的无可奈何。
欲哭无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