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尚书顿在原地,有些为难地看着白晏晏。
那顾浔一案的卷宗确实在刑部,当年结案后,先皇嘱咐过,此卷宗要永久封存,不得翻阅。
“怎么,本宫现在还未交出监国大权呢,刘尚书这是要抗旨吗?”见他不动,白晏晏料想他是有什么顾忌,沉下了脸。
当初顾少渊求她允他翻案时,白晏晏便知道那卷宗定然不在大理寺。
“都是陈年旧案了,殿下看它作甚?”去拿吧,那是抗先皇的旨,不去拿吧,那是抗长公主的旨,刘尚书搓了搓手,想想刚刚这祖宗才救了自己一命呢,“十二年了,若要找出来,怕是要费些时辰。”
“无妨,本宫在这里等便是。”白晏晏转身便往一旁的圈椅里坐了,理了理衣角,端着手,又望向刘尚书,“大人快去找吧,别让本宫久等。”
眼看白晏晏沉了目光,一副不许再拖的模样,刘尚书便只有去了。
左不过从前先皇是私下里嘱咐了他一人,也没特意下什么旨意,虽然不知道她为何要看,不过当年那件案子,刘尚书是主审,证据确凿,虽然判得重,那也是事出有因,他并不怕白晏晏查。
那卷宗似乎的确难找,刑部去了一大半的人,终于在午膳前捧着一摞被密封了卷宗到了白晏晏面前。
那份卷宗,足有三本,上面还贴了“禁启”的字样,眼瞧刘尚书一身的尘埃,白晏晏接过,想了想,收入怀中:“等本宫阅完,再送回来。”
“殿下!”这次刘尚书没稳住,又跪了。哪有卷宗私带回府的道理,若是让旁人知道了,她与他都有麻烦。
“这卷宗是禁封了的,想来是再没有人会翻起了,你就当它还在刑部放着,本宫今天来,是来找你谈刺客一事的,并未带什么走。”白晏晏之前等得太久,已经移往偏室了,此刻房中只有她与刘尚书两人,“何况,本宫只是借阅,又不是不还。”
“殿下为何突然要看这个?”刘尚书还跪在地上,他知道白晏晏的脾性,知道搬出什么礼法令条来也阻止不了她,若是今天她真要拿走,他只能认命。
“当年行刑时,本宫也在场,这几日突然想起那画面,总觉得,若是不将事情了解通透,这噩梦便要跟着本宫一辈子。”利索地装好卷宗,白晏晏看着跪在地上就差要去抱她的腿不让她走的刘尚书,“尚书大人放心吧,此事只你我二人知,你是老臣,你母亲又照顾过本宫,本宫怎会害你?”
言罢,告辞走了。
等白晏晏走远了,刘尚书才从地上起来,沉沉叹了口气。白晏晏说得不错,她不会害他,若要害他,又何必连赶两日回来救他。左不过是个陈年旧案的卷宗罢了,反正都是要还回来的,他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好了。
只是,这旧案发生时,她还只是个孩子,此案十二年来无人问津,这长公主殿下到底是为何又突然想起了呢?
*****
白晏晏回了府,便又闭门谢客了。
三本卷宗看下来,已是月上柳梢。
这件案子,并无什么可疑之处。
顾浔与晋元国往来的书信,是当初受皇命驻守宛州九霄城的沈将军沈庭海截获的,信上并未署名,也没有私印,写得是与晋元通商之事,还夹带了几句九霄城的布防和换首时间。
这封信是宛州商会的商队里查出来的,顾浔也承认那是他写的,却抵死不说收信的是何人。
泄露军机是大罪,但不至于满门抄斩,只可惜那个时候,先皇正在九霄城。
晋元国是天启南边诸国里面最大最强盛的一个国家,他们不惹天启,却不断滋扰临近小国,那些小国找了天启求助,由顾浔搭桥,先皇决定亲往九霄城与晋元国主商谈。
顾浔一封泄露军机的信,如此便成了意图谋害天子,那是通敌叛国,罪无可赦。
偏偏那一夜,先皇所住之地还遇上了刺客,十二人死了,只余一人重伤活捉,验明身份,竟然是宛州商会里顾家的人。
那人言说是受顾浔指使,先皇住地的布防,也是顾浔给的。
所有的罪责都在顾浔身上,偏偏他不狡辩,只是全数应承。最终满门抄斩,血染刑场。
卷宗最后,先皇朱笔御批:痛失爱卿如此,惋之,叹之,恨之。
先皇性格如此,白晏晏对此御批倒是并没有太在意。
当时顾庭筠不过八岁,这案子卷宗上一点一滴清晰明了,找不出半点差错,为何他便一口咬定此中有冤狱,他就一定要翻案呢?
大约,这便是为人子之心吧,就像她当初听得顾少渊说起时,心中便是有几分怀疑,却也是怀着一颗即便是冤案,为着先皇的声誉,也断不能翻出来的心。此番从刑部拿了卷宗,也是想要证明,她的父皇,并未冤枉任何人。
那份卷宗,白晏晏阅完封好,想了想,寻了房中的暗格藏了起来。
这东西,她这次能拿出来,等选秀结束,没了监国大权,她再想去拿,便没那么容易了。
何况,东西在她这里,她便能确保顾少渊不去翻案,不去做傻事,若是在刑部,保不准他会想什么办法去找。
顾少渊的身份,如今是万万暴露不得的。当初先皇悄悄着人放他走,若是被人知道,顾少渊只怕会招来更多杀身之祸。
一夜难安眠,脑海里总是回想那卷宗上的事,还有顾少渊在马车上的那些话。白晏晏只觉得心中有结,却找不到地方去解开。
等天外灰蒙蒙的时候,白晏晏终于撑不过沉沉睡去了。
这一睡,便到日头西斜。
白晏晏是被猛然推门进来的苏若璃吵醒的,抬眼看着双手握拳,一副愤慨地看着她的苏若璃,还有苏若璃身后停在门边一脸无奈的墨鸦,白晏晏便多少有些明白她这是为何了。
“姑姑,你到底要对庭筠哥哥怎样?”一张秀丽的小脸上满是怒意,说起她的“庭筠哥哥”颇为心疼。
白晏晏侧头示意墨鸦,等他关了门出去,才又转过头来看苏若璃。
“你叫他什么?”声音无波澜,带着几分冷意。
“我……这个……我是说顾大人,为何他才去了青州几日,便这般伤重而归,还是跟姑姑的人一起的。”刚刚怒上心头,一时说漏了嘴,苏若璃抬手捂唇,声音也少了几分先前的气势。
“你若日后再在人前多叫几声‘庭筠哥哥’,本宫保管他有再多的命都不够活。”白晏晏抬手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这孩子,是被苏绍远宠得太过了。
“我……”先前顾少渊便跟她说过,陈年旧事,不能对旁人提起,可她不习惯,之后几次唤他庭筠,都是在兰音阁里,四下无人之时,竟是被人听了去?
“你的名谍很快便要入宫,你爹爹嘱咐过本宫,所以你便放心吧,日后在宫中,本宫定会好好照料提携你的。”白晏晏移开目光不去看她,这话说完,回味一番,总觉得不像是她一个长公主该说的,分明是皇后贵妃之流的说辞。
“姑姑!”听得此言,苏若璃倒是没了先前的怯意,噗通一声跪在地上,便这般跪着移到了白晏晏的窗前,“姑姑不是说,要为阿璃寻一个如意郎君吗?姑姑不是说,但凡是阿璃看上的,姑姑都替阿璃做主吗?阿璃不想入宫,阿璃想要跟喜欢的人在一起。”
“本宫为你寻了这么好的一个如意郎君,他坐拥天下,无上尊贵,你还有什么不满意的。”本想再多说几句,夸夸自家弟弟,可是想了想也想不出什么好夸的,白晏晏垂目看着已是满眼泪痕的苏若璃,“还是说,你另有喜欢的人了?”
“阿……阿璃喜欢顾大人!”这一次,爹爹叫她来帝都,本来就是要她准备选秀的,爹爹还写了一封信叫她带给白晏晏,只是她私藏了没有拿出来罢了。
若是那日郊外陌上没有偶遇,或许她会乖乖入宫,毕竟,宫中荣华富贵,她那般尊贵的身份,与白宸轩也算熟识,即便是不得隆宠,可是有白晏晏在,必然不会被亏待。
可是,偏偏叫她遇见了啊。
开门看到那双眼的时候,她一眼便认出了他。
当初顾家满门抄斩,她哭得死去活来,爹爹不忍,便偷偷告诉她那顾庭筠还活着。
寻了十多年没有结果,她终于要放弃的时候,却又遇到了他。她心念十余年的人,如今近在眼前,还叫她如何再弃他不顾,另嫁他人。
“阿……阿璃对他是真心的,若是能与他在一起,阿璃能抛却所有,只求姑姑成全。”俯首磕头,她放下了所有的骄傲,只求成全。
“你抛却的所有,是说你的身份,你的富贵荣华,你的家世,你的父王吗?”她那般恳切,白晏晏不为所动,“你抛下这些,便是一个与本宫无关的人,本宫又为何要管你?”
“再说,你若是一介布衣,要嫁入一个三品官员的府里,他便是再宠你爱你,你也做不得正妻,多不过是个小妾罢了。日后他娶了正房回来,你这般性子,受得下那份气?”
垂目看着苏若璃因着她的话,脸色越发苍白,白晏晏也只是替苏绍远惋惜,他捧在手心的女儿,养了那么多年,为着一个罪臣之后,说不要他便不要了。
“你为何那般喜欢他?”白晏晏的确有些好奇,想来他们也怕十二年未见了,当时不都只是半大的孩子吗,到底是怎么叫苏若璃生出这份执念来的。
“这……”苏若璃垂目,绞着自己的衣角,声音清浅,“是……是他小时候自己说的,说等我长大之后,要娶我的……我找了他这么多年,等了他这么多年,好不容易等到了他,却等不到嫁给他的那一日了么?”
言语间,泪落涟涟。
床上的白晏晏愣住了,看着床边哭得伤心的人,那一瞬,自己得心口仿佛被什么狠狠撞击了一般,叫她喘不上气来。
“姑姑便是不疼阿璃,也怜惜怜惜他吧,十二年前他惨遭灭门,无亲无故,到如今,他只有阿璃了啊……”苏若璃倾身上前,一把抓住了白晏晏的衣袖,苦苦哀求,“阿璃不在意的,为妻为妾,为奴为婢,阿璃都不在意,阿璃只想着,日后能长长久久陪在他身边,便知足了。”
想将袖子抽出来,偏偏使不上力气。
白晏晏默了默,转头看苏若璃:“他现在在何处?”
“还在兰音阁里,昏迷不醒。”见白晏晏松口,苏若璃一愣,松开手,擦了擦自己脸上的泪。
“你随我来。”掀被下床,白晏晏也只披了一件外袍,一把抓了苏若璃的手腕,便推门出去了。
一路往兰音阁去,遣了屋里的下人,白晏晏也只叫墨鸦守在院外,便带着苏若璃上了楼。
软榻里顾少渊昏昏沉沉地睡着,他伤得重,一路车马劳顿,回来之后一直昏迷。
苏若璃见着了顾少渊,心中一哽,泪又落了下来,也不管白晏晏了,只几步奔到榻边,伸手去探榻上人的额头,确认他有没有发烧。
一双眼落在顾少渊身上,便像粘住了一般,再也不愿移开。
“你既然知道他是顾庭筠,知道他的身份,便也知道,他们家所犯的是什么样的大罪吧?”白晏晏缓步踱了过去,顺手拿了桌上一把削水果的短匕,“通敌叛国,那是株连九族的大罪。”
“姑姑……”听得此言,苏若璃身子一抖,转身,挡在了顾少渊身前,“即便是他的父亲通敌叛国,可他当时只是个孩子,先皇都已经放过他了,姑姑便不要再追究了。”
“如果本宫,硬是要追究呢?”扬手间,短匕带着寒光,已朝着顾少渊颈间插去。
离颈间一寸的时候,白晏晏的动作顿住了。
她是想吓吓苏若璃,顺便威胁她。却不想,短匕落下的一瞬,她竟是毫不犹豫地伸手,去握住了刀刃。
殷红的血顺着匕首,滴落到顾少渊身上。昏睡的人眉眼微动,却还是不曾醒来。
手上的疼叫苏若璃眼泪不断,她却只是咬牙,死死握住,生怕自己一放手,白晏晏的匕首便要刺穿顾少渊的喉咙。
白晏晏也只是迟疑了几秒,随即手腕一转,她力气比苏若璃大,那匕首在苏若璃手中一转,终于叫她疼得松开了手,白晏晏却也将匕首收了回来。
“他是罪臣的余孽,按律是要斩首的。”白晏晏擦了擦匕首上的血,垂目看着捂着手跌坐在榻边的苏若璃,“到时候,别说嫁他,你要保他或是自保都是不易。”
这一次苏若璃没有说话,只是捂着手,垂目看地上自己滴落的血。
“他的身份,是你不小心暴露的,是你的不小心,叫他如今身负重伤躺在这里,也是你的不小心,叫他差点没命。”将匕首放回桌子上,白晏晏叹了口气,“如今你已经没得选了,要么乖乖进宫,闭好你的嘴,本宫便可以保他一命。否则,今日他便再也醒不过来了。”
“并非本宫想要要挟你,你父亲要你进宫,你的名谍都要送上来了,你以为你还瞒得了多久?即便是现在本宫不逼你,也不杀他,等你父亲知道你拒不入宫是因为他的话,你以为你父亲会怎么做?”白晏晏知道,苏绍远素来都是以苏家为重的人,即便是平日里在生活上对苏若璃多有宠溺,可是,在这种大事上,他必是不会让她由着性子来的。
“你自己也说了,他当时只是个孩子,何其无辜,你若是如今再乱来,将他逼上绝路,你如何忍心?”
“侄女明白了……”终于,地上的苏若璃哑着嗓子应了一句,颤巍巍站起了身子,也不再理会白晏晏,只捂着手朝楼下去了。
“殿下。”
眼见她失魂落魄地离去,白晏晏也转身欲走,却听得榻上的人开口唤她。
“怎么,我伤她,你舍不得了?”白晏晏步子一顿,转头看他。
“微臣只是想谢殿下劝走郡主罢了……”颈间的血已经转凉,顾少渊费力地抬手去擦。他先前便醒了,倒是不曾想,苏若璃为了他,竟然能伸手将那匕首握住。
“本宫也是为她好罢了,你歇着吧。”白晏晏收回了目光,转身下楼。
顾少渊看着她离去的身影,想要叫住她,却终究还是忍住了。
如今的他,又能以什么身份和立场站在她面前呢?
*****
从兰音阁出来,白晏晏的步子有些恍惚。
墨鸦见了忙上前去扶,靠近了,才发现白晏晏的异样,不由得一惊:“殿下,你这是怎么了?”
“什么?”大约是连日操劳叫她步子有些虚浮,抬头见墨鸦满眼的担忧,白晏晏笑了,“不过是太累了罢了,别担心。”
墨鸦抿唇不语,只抬手去拂她颊边的泪。
白晏晏恍然抬手,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也已经是泪流满面。
看着自己满手的泪,白晏晏却是笑了。
什么时候哭的,她怎么自己都不知道?
大抵是看苏若璃哭得太伤心了吧,所以自己便也忍不住了。
“去叫个大夫给阿璃瞧瞧,再将我房里的伤药多给她送些过去。她伤了手,马上就要选秀了,若是留了疤便不好了。”抬手将脸上的泪痕擦了又擦,白晏晏抬眼看对面的遮雪阁。
“殿下放心吧,属下已经着人去办了。”先前便看见那瑶光郡主捂着手一路哭着从里面出来,墨鸦叫了人跟她回了遮雪阁,本有些担心要不要进兰音阁去看看,却正好撞见白晏晏出来。
“再多叫几个人好生照料顾大人吧,他伤得重,听说洛冰走前换了瑞康王府的大夫,你等下得了空,去请两个回了再给他瞧瞧。”白晏晏言罢,启步往琼华苑走。
墨鸦一一应了,知道她心情不好,便也只是跟着,不再多言语。
如今要如春了,府里的花木枝头都添了新绿。
往来的婢子和下人们都在忙,忙府里新春采买,每个人都喜气洋洋,府上便也热闹了不少。
白晏晏倚在暖阁的水榭旁看着这般情形,心中空落,倒是颇有些想念许越泽他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