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临平城之前,白晏晏并不知道顾庭筠是谁,但是对十二年前那场满门抄斩,她倒是记得清楚。
天启江山百年,先皇治的是盛世。皇威浩荡,国力强盛。
那时候北陆纷乱,周边其他国家多有依附天启,通敌叛国这种大罪,几十年来只遇到了那么一遭。
顾家抄斩那日,押送受刑犯人的长队从菜市口一直排到了紫宸街。
皇帝亲自监斩,他要看他最为倚重的臣子背叛他后的下场。
那时白晏晏才六岁,因着跟苏绍远在外玩耍时听了自家父皇出了皇城,便嚷着要去找。
百余口人杀了一下午,虽然先皇蒙住了她的眼,她还是听了许久杀人的声。
等四野寂静的时候,她从父皇手指缝里偷偷瞧,血漫长街,她作了一个多月的噩梦。
是许越泽告诉她顾庭筠是顾浔的儿子,她便也想起了,顾庭筠能逃脱斩首的原因。
只因着当时她抱着先皇的手臂,颤颤巍巍的一句:放了那小哥哥吧。
是她求先皇放了他,因为在人群里瞧见了,觉得好看,也觉得可怜。
先皇宠她,大约也是对顾家赶尽杀绝终有不忍。
大抵是她救了他,可是她也是杀尽他满门的仇人。
从一百余口人里放走一个孩子,又是上头的旨意,自然是轻而易举。
可是,当时他被满门抄斩,一个才八九岁的孩子,也不知道,是怎么去的宛州,又是怎么活下来的?
马车一路北上,白晏晏坐在一旁,看着昏睡过去的顾少渊,当时她不过一瞥罢了,早已记不得他的模样。想着先前他对她那般好,那般的关心,原都是装出来的罢了。
想及此,白晏晏生出了几分失落来。
本来还越看越觉得他顺眼,越相处越觉得他可靠了呢。
若不是苏若璃突然去帝都,又碰巧路上遇到了他,认出了他,可能,他还可以留在她身边多做几日顾少渊呢,想想便觉得有些可惜,但凡是主动要留在她身边的人,真的都是有自己的目的啊。
“殿下。”
白晏晏撑了头在那里犹自感叹自己的情路坎坷,这边顾少渊却醒了。
伤口已经被出力包扎好,抬眼看到一旁的白晏晏,顾少渊唤了一声,叫得她下意识地垂眸看向他,却又不知道要说什么好了。
她看来是什么都知道了,认定了自己便是他的仇家,偏偏他又不知如何解释。现在不管解释什么,在她看来,都不过是掩饰和谎言罢了。
“伤口先前叫大夫瞧过了,说是只要你醒了,就算撑过来了,好生养着莫乱动的话,月余便能养好了。”好在洛冰走的时候给了她瑞元丹,好在墨鸦由常年带着伤药的习惯。白晏晏垂目看躺着的顾少渊,语气无波澜。
“听墨鸦说,来杀你的是天网的人,那些人拿钱杀人,要查买你命的人,怕是有些困难。”白晏晏又继续说,倒不是真的很难,只是,看他们对她的顾忌,又想想顾少渊的身份,白晏晏是怕查出来是她的人,那便不太好说了。
“殿下是什么时候知道的?”顾少渊轻轻开口,声音沙哑,却不是在意刺客的事情。
“你的身份吗?”白晏晏抬眼去看车窗,马车是就近治顾少渊的时候,她叫人去买的,纸糊的车窗外,一切都是影影倬倬的,“阿璃刚见你那日便将你认出来了吧,若不是听得她叫你‘庭筠哥哥’,本宫都还想不起十二年前的事来。”
“你放心吧,你是南陵王的世子的事情,本宫不会叫旁人知道的。当年杀你满门的时候,本宫也在场。那种场面太可怕,本宫这辈子不想再瞧见第二次了。”
虽然当时不懂,可是现在想想,当时这罪,祸及的人太多,判得也太重了。后来几位叔王叛乱,平叛后白晏晏也只是将他们斩了首,家中的人尽数流放,府上的下人们都没有获罪,只遣散了而已。当初先皇杀的,不仅有顾浔一家,还有他在帝都的亲眷下属和府中的下人。
“殿下还记得?”顾少渊微微一顿,想想也是,那般情形,血流成河,她如何能忘得掉。
“你父王叛国,获此大罪,却不应该牵连府上其他无辜的人,当初本宫留了你一命,如今叫你寻了回来报仇,也是应该的。”白晏晏又垂目看他,缓缓道。
“我父王没有叛国。”什么他都可以不辩解,偏偏这句不行。父亲是先皇倚重的大臣,他一心要报皇恩,又怎么会突然叛国。
白晏晏微微一愣,轻轻叹了口气。她没见过那案子的卷宗,也不知道具体的事情,自是不能说什么的。
想了想他如今官至大理寺卿,恍惚明白了什么:“你是想翻案吗?”
顾浔的案子,是先皇坐堂,刑部尚书并前一任大理寺卿亲审的,卷宗不是在刑部便是在大理寺。
“殿下能允臣翻案吗?”听她这么问,顾少渊眸子一亮。
那卷宗不在大理寺,大约在刑部,他只是大理寺卿,没有圣旨,调不动刑部的卷宗,没有卷宗,无法翻案。
“本宫为什么要允你翻案?”见他期待,白晏晏却是笑了。
他翻案,是要说当年先皇枉杀忠良,错杀无辜吗?那是百余口人命啊,先皇一世贤明,死后要叫他背负这般罪责吗?
何况,顾浔一案,牵连众多,若要翻案,朝野不宁。
顾少渊只是知道这些的,他闭上了眼,抿唇不语。这件事情,本就从白晏晏这里走不通,是他多嘴了。
“本宫不能允你翻案,却准你报仇。”白晏晏见他这般,只是继续说,“只是你要等些时日,最迟一年,本宫完了心愿,便将命给你,本宫替父赎罪,你为父报仇,如何?”
顾少渊睁开了眼,看白晏晏。
她说得认真,顾少渊蹙眉,默了良久:“殿下真愿意将命给微臣?”
“命债须得命来偿,虽然抵不过你一家百余口人,可当年之事,已经发生了,只望你杀了我,能消心头恨才好。”白晏晏叹气,她本是死过一次的人了,如今这些时日都是从阎王那里佘来的,若是能叫顾少渊解恨,不再纠缠此事,那便也就罢了。
“殿下也说了,顾家死了百余口人,你即便是身份尊贵,一条命又能抵多少呢?”反正都知道了,索性便都说了,“殿下说得不错,我进大理寺,的确是想为父翻案,殿下应允也好,不允也罢,我总会找到办法翻案。殿下若想阻止,除非将我的命拿去。”
“本宫本也管不得你要做什么……”
终也只是一言,白晏晏不再看他,起身出去:“本宫会叫墨鸦一路护送,你便好生养伤吧。”
为了顾少渊,她耽搁了大半日,如今朝里还有刘尚书在指望着她,她还是要快些赶回去的。
白晏晏带着雨水并只余了一名的大理寺衙差一起策马往帝都去了,留了墨鸦进马车里,与顾少渊一起回京。
墨鸦本是不愿离了白晏晏的,不过,想想丢下顾少渊一人实在危险,便是他身份难测,那也是他师弟,他总不能见死不救,便只好勉强留下了。
顾少渊不知道墨鸦是否知晓他的身份,便也不言语,只闭目养神。
他的确心中有恨,恨父王遭人陷害,被满门抄斩不说,到死还是个判国的罪名。
这些年,他被云从容找到,被父王的旧部找到。他们要他为父报仇,要他杀了白家人。
他不愿做,他知道云从容也好,那些旧部也好,在南陵王死后,自都是去投了其他人门下,否则如何能安然活于世。他们要他报仇,却也不过是想将他收作棋子罢了。
他的仇人,一直都不是白家人,是那些设计陷害南陵王府的人。他要将他们揪出来,他要替父翻案,为父平反,叫那些真正该死的人人头落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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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赶了一天一夜,白晏晏终于在第二日夜半的时候到了帝都。
蓦然回府的时候,叫府里的人都吓了一跳。
白晏晏也没怎么歇息,着人梳洗换装,又坐了马车往皇城里上朝去了。
刘尚书这几日过得十分不舒坦,没日没夜地查,奈何半点线索都没有,带着人翻遍了邺水城,问询了所有能问询的人,没有半分结果。
蒙蒙天色里,远远瞧见那一袭绣凤的宫装出现在长道上时,刘尚书简直想要冲过去朝她跪下磕几个响头。
他这般想,等白晏晏走进时,便也这般做了。跪在地上求殿下救命,一旁大臣们见了白晏晏回来,都舒了口气,俯身参拜。
白晏晏连夜回来,精神不济,应了他们几句,便随众人一起上朝去了。
白宸轩那日只被刺中了右肩,刚被刺到便被暗卫一把挑开,斩杀了此刻。
他生气多不是因为受伤,而是觉得丢脸罢了。
三日之期已到,白宸轩想要问责,垂目看到站在首位的许博和白晏晏时,愣了一愣。
等众朝臣参拜,白宸轩问起追查的进度。刑部和大理寺的人跪了一地,余下的人都不敢出言劝盛怒的皇帝,只抬眼去看白晏晏。
白晏晏站在许博旁,没有言语,只是抬手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
等得刘尚书磕头认错,白宸轩要发怒时,白晏晏突然脚下一软,当众倒了下去,不省人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