并非是熟识的声音，听到他所说，苏若璃微微一顿，有些诧异地抬起头来。
天水蓝的锦缎长衫剪裁得体，微醺的阳光下，衣角上金线勾勒的云水纹理夹杂着细碎的宝石，折射出亮丽的微光。仰头，便能看见一张俊美的脸。
利落的轮廓被阳光勾勒出几分柔和，剑眉微挑，削薄好看的唇微微上扬，带着几分轻佻的笑意，那双带着一缕墨蓝色的眸子里华光璀璨，看得苏若璃有些恍神，这话语，这神情，总让她觉得有几分似曾相识。
“怎么了，被本世子帅到了？”长了一张分外好看的脸，却说着欠打的话。东方华抬手在苏若璃眼前挥了挥，让她回神。
“你是……东方华？”这才终于想起了他是谁，苏若璃秀眉一蹙，垂下了头，“怎么每次遇到你，都要叫你看我的笑话。”
小时候初次见面，是在苏家老宅的庭院里，她还记得那时候这个穿着锦衣的漂亮小哥哥被他家的丫鬟牵着到自己面前，她本想开口问好，却见着来人眉头一皱，撇开脸满是嫌弃：“不是说苏家出美人吗，怎么是这么一个丑丫头。”
一句话让两家的丫鬟都慌了神，苏若璃当即鼻子一酸，就哭了出来，边哭还边嚷：“我才不是丑丫头，我爹爹说，我是苏家最好看的。”
“那大约是你们苏家除了你之外就没女孩子了吧，反正我见过那么多小姑娘，还没见过比你丑的，长成这样，就怕以后都没人敢娶……”惹哭她的人还是一副嫌弃的模样，话还没有说完便被跟着他的丫鬟一手捂住嘴，一手抓着手臂，一面给苏若璃赔不是，一面压着自家口无遮拦的世子走了，只留了苏若璃站在那里哭得伤心，哄都哄不住。
那是她与东方华的初见，后来两家因为多有走动，所以也经常会碰面，只是苏若璃有些害怕遇到东方华，因为不管在什么地方，不管身边有什么人，他都会毫无避讳地叫她：丑丫头。
苏若璃一度觉得，她对白晏晏容貌的嫉妒，有很大一部分是因为东方华当年的那几句话。
“娘娘说笑了，微臣哪里敢看娘娘的笑话。”东方华声音淡淡，言罢，蹲下身，取了一方锦帕，也不递给苏若璃，只是抬手去轻轻勾起苏若璃的下巴，让她抬起头来，替她擦颊边的泪水。
“娘娘从前说得没错，你果然是苏家最美的女子，这些年微臣看过许多女人，却没有一个，能有娘娘这般风华的。”一席话，说得温柔，叫苏若璃微微一愣，也叫旁人听得一惊。
“世子！”一直跟在东方华身后的祁连浦沉了脸色，低声提醒。这可是在皇宫里，这些话若是叫皇帝听了去，保不齐要觉得他们的世子爷调戏后宫妃嫔了。
“我这不是在说实话嘛。”东方华却不以为意，还很自然地伸手去将苏若璃扶了起来。
“你今日……”苏若璃被东方华突然这般温和给吓了一跳，一时间竟然忘了自己之前在做什么了，只是看着这个将自己扶起之后就退开了两步的东临王家的世子。
“微臣今日刚到帝都，是奉了父王之命，来拜见陛下的。”扬眉微笑，捕捉到苏若璃面上的恍惚，东方华微微默了默，随即掀袍，突然朝着苏若璃屈膝大拜了下去。
“从前是微臣胆大包天，多次冒犯了娘娘，今日特来向娘娘请罪，还请娘娘责罚。”他以头抵地，沉声认罪。
他这般大起大落，叫旁人皆摸不着头脑，见他大拜下去，祁连浦虽然不情愿，却也不得不捧了一摞进献的礼物，跟着东方华一起跪了下去。
“东方华，你……”最不知所措的，要数苏若璃了，她连连往后退了几步，不敢相信地看着跪在地上的东方华，猜不透他的心思，甚至有些害怕此番他又是耍什么花样来戏弄她。
“都怪微臣当初仗着自己东临世子的身份，又比娘娘略长几岁，就胆敢来嘲笑娘娘。这些年细细想来才明白，当年微臣那般胆大妄为却未被处罚，并非是微臣身份了得，而是娘娘心慈仁厚，不愿与微臣计较罢了。”东方华依旧俯身低头，不疾不徐，声音低沉，“否则，以娘娘的身世背景，微臣说出那样的话，只怕是早就领了不知道多少责罚了。”
“微臣一直自持生于权贵，却是忘了，娘娘背后的苏家，才是开国第一元勋，是天启除皇族之外最尊贵的大族，更何况，娘娘的父王是苏家的族长，姑姑是当朝最为尊贵的长公主殿下，寻常的权贵哪里能在娘娘面前放肆。”东方华言及此，直起了身子，抬头看着苏若璃的眼睛，“娘娘不怪罪，那是娘娘仁慈，娘娘若是真要怪罪，微臣想来，也没人敢说一个不字。”
苏若璃垂眸，看着跪在自己面前的人，俊逸的脸上带着明朗的笑意，半分没有要认罪的表情，他的一番话，却是听得她心头一震。
“都是小时候不懂事罢了，世子无需这般，快起来吧。”静默了片刻，苏若璃再开口，声音里已经没有了半分的慌乱，甚至带着几分了然的笑意，她伸手去将东方华虚扶起身，便又垂手退到了一旁，“陛下此刻定然还在昭阳殿等着世子，本宫便不耽误世子的时间了。”
“这对碧落海出的耳坠虽然不是什么上乘之物，却也胜在精巧，若是娘娘不弃，便当做微臣向娘娘赔罪之礼吧。”转身将祁连浦手中一个锦绣雕花的木盒取过，东方华也未打开，只是递到了苏若璃面前。
“世子的心意，本宫自当尽数领了，便在这里谢过世子了。”接过盒子，苏若璃朝着众人福了一福，再转头去找先前从灵犀宫里跟着她出来，之后被她训斥了躲得远远的婢子胭脂。
眼看着苏若璃带着胭脂走远，东方华这才朝着还愣在原地看着这一切的洛冰拱手做了个礼，便又领着祁连浦往昭阳殿的方向去了。
“世子这般也太过大胆，若是传到陛下或皇后娘娘耳里，只怕又是一番祸事。”一路走在青石平铺的宫道上，祁连浦的眉头越蹙越深。
“那御花园里的人都被她赶得远远的，能听到的大约也只是那个长得呆的洛神医，想来他也不是那种随便传人言语的人。”一手把玩着腰上玉佩下的涛穗，东方华一脸的满不在乎，“何况，我是在请罪，又没有说什么不该说的话，便是陛下和皇后听去了，也是无妨的。”
“世子与她本也没什么太深的交情，这些年两家走得也不近，你又何必为了她多这句嘴。”祁连浦还是不高兴，入宫之前，他们便早知道了宫中的事情，今天在太液池边遇到苏若璃虽然的确是赶巧，不过东方华这番话却是真的意有所指。
“终归是童年玩伴，小时候我也欺负她欺负惯了，如今瞧着她委屈，便又想起自己小时候说的那些过分的话，想想实在不应该。”东方华叹气咂舌，说得颇有几分痛心疾首。
“如今我便也只能帮她到这里了，若是她能想明白，日后或许在宫中还能有一番作为，否则……”话说到一半，跟在身侧的祁连浦终于忍不住腾出一只手，一把捂住了东方华的嘴。
“世子出行前王爷便交代了，在外不比滨州，说话做事须得谨言慎行，世子莫要忘了，你身后是整个东临王府。”祁连浦的力气大，东方华挣脱不开，只能瞪着眼听他说完，不甘心地点了点头，才被放开。
“那对南珠是这次礼单里最上等的，本是准备送给皇后的，你这般做，回去如何向王爷交代？”堵住了东方华的话头，祁连浦垂目看着手里的一堆礼盒，颇有几分苦恼。
那对黑珍珠的耳坠是近三年里从碧落海收回来的珍珠中最为上等的，圆润光滑，光泽美轮美奂，本是准备进献给皇后沈樱时的，现在倒好了，就被他随随便便送了苏若璃。
“未央宫中所用之物，皆是宫里精选了又精选了的。我们这般贸然呈上，陛下和皇后不好拂了我们的心意，用在未央宫，万一出了什么差池，牵连的便是整个滨州。”转头看了一眼祁连浦手里的礼物，东方华说道。
经过先前这么一出，现在未央宫里那位和她所怀的龙裔可金贵着呢，他明白父王献上此等珍品是为了表达诚意，讨好陛下和沈家。只是，如今对待沈樱时，他们可都大意不得。
“……”祁连浦看着走在自己前面的东方华，这一次，唇角终于扬起了一抹笑意。
之前王爷还日日感叹自己的儿子这些年被他宠坏了，眼看着当年的同窗要么入朝为官，要么从军建功，只余了他还在这里整日带着亲随和林家的姑娘混吃玩耍，一副不成器的模样。当初祁连浦受命随行保护的时候，心里也是不乐意的。想着自己一个守城大将，就跟这个纨绔子弟东晃西晃，实在是大材小用。
只是这几个月下来，到今日他才觉得，世子虽然一副玩世不恭的模样，心中还是分得清轻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