迈出去的步子收了回来,白晏晏却并没有追问他所言之意。
皇权之下到底有多少肮脏,她怎么可能不清楚呢?至亲的兄弟拔剑相残,被挑断脚筋的白宸羽,还有如今联合外臣想要截杀她的白宸轩。
“告诉我,十二年前,到底发生了什么?”细想起来,从苏阆风的死讯开始,先是南陵王顾家,再是苏家。朝中势力,经历了最为彻底的一次换血。
“顾家所领的宣武军,是天启最为精锐的部队,顾老将军挂官解甲后,南陵王顾浔因未曾从军入伍,宣武军主帅一职便由我暂替。”风浅君曲着食指敲了敲桌面,示意白晏晏坐下。
这些,都是近二十年前的事情了。苏阆风自小入伍,少年一战成名,又得顾浔指点,军中常有威名。接任宣武军主帅一职时,刚刚二十五岁。而比他年长几岁的沈庭海是他的副将。
“沈家虽然是世家,可自沈庭海之前,沈家出过最大的官职也不过是二品刑部尚书。沈庭海能得器重,只因着当过御前带刀侍卫,护驾有功。所以后来宣武军重整,我任主帅,辉明帝点了沈庭海为副将,与我一同驻守宛州。”说起来当年之事,风浅君只觉恍若隔世。
驻守宛州八年,南境小战无数,他与沈庭海的军功便是这对堆叠起来的。
沈庭海便也罢了,即便是军功卓著,那也只是皇帝手下的栋梁。可是他不一样,他背后有根基强大的苏家。
“大哥入朝为官之后一路平步青云,如卿嫁入太子府,是日后六宫之主的不二人选,苏家一时显耀,却也是因为太过显耀,太容易遭人妒忌。”苏家自天启开国以来便是显耀的大族,不管是官场上,后宫中,还是民间的商道和江湖势力,这么多年来,苏家都有涉足。他们曾有家训一生为臣侍主,却总有人不信他们做尽一切只为固守白家江山安宁。
“说来也好笑,你的父皇还是太子的时候便娶了你的母后,所有人都觉得他是苏家这一边的,却不曾想过,他登基之后,竟然开始打压苏家。”风浅君的声音里带着几分忿恨,“苏家功高震主,尤其是他这个新主,我们自是明白,适当的打压也是合理的,加之如卿也常替他说话,大哥便是在朝中也对此听之任之。六部中一些与苏家走得近的人被替换,他甚至将皇城里的神武军也大量换血。不仅如此,他还开始培养暗杀部队,介入江湖组织。”
言语间,风浅君抬眼去看墨鸦:“天网表面上是如今江湖上最大的杀手组织,二十年前初见时,却是拿着朝廷俸禄,听命于白轩手下的。”
“你说什么?”墨鸦未曾言语,白晏晏却是皱眉。
听得她开口,墨鸦猛然想起了什么,垂下了头。
“你……你有什么证据……”眼前自己的舅舅说了那么多,她本是半信半疑,毕竟当年她尚未出世,对于从前的事情也不甚清楚,只是,若说这天网曾是听命于她的父皇,十四岁那年,下令来杀她的,是将她宠上天的先皇?这个她是半分不信的。
“我没有证据,可是墨鸦却是知道的,作为当初天网的第一杀手,他是有机会知道委派给他任务的上级是谁的,尤其是入皇城行刺这种事情,如果没有皇城的布防图,不知晓灵犀宫中的部署和二十四夜羽的情况,他们如何能这般顺利地找到你?”风浅君的声音淡淡,一字一句,却像是刀子一般划过白晏晏的心。
“你是说,若非当夜碰巧墨鸦认出了我是母后的孩子,我在那一夜便要被我父皇派来的人暗杀了?”说这些话的时候,白晏晏都能听到自己的声音里的轻笑。
她可是先皇白轩最为宠爱的孩子,自小他就给了她最大限度的宠爱和最大限度的特赦。她能做所有皇子公主不能做的事情,自由出入只有九五之尊才能自由出入的地方。
有时候想想,先皇对她的这般恩宠,盛大得没有道理,让人觉得不可思议。
“他怎么可能是碰巧认出你,当初你母亲的确是偶然之下救了他,可收他为徒,教他两年让他离开,让他被天网看重,最后培养成第一杀手去执行这个任务,这一切,从如卿救下他那一刻起就开始谋划了。”风浅君摇了摇头,“当初如卿一路南下,寻找根骨奇佳的孩子,选中他是机缘,暗杀你那一夜杀手反水却是早就算好的必然。”
其实也并未万分确定天网会对白晏晏下手,只是当初他们需要一个武学奇才来吸引天网,让其打入天网内部。怕的是日后若有人要杀苏家的人,杀苏如卿,关键时刻能有照应。
墨鸦听罢,轻轻蹙了蹙眉,很快便又松开了。
便是做棋子,他本也就甘心为苏家所用,只是没曾想他本以为自己无意中入了天网,杀人饮血,那般麻木地过了多年是偶然,还常觉得自己这般对不起当初苏如卿的救命之恩,如今明了这也是他们的安排,倒是有松了一口气的感觉。
“苏家本是自江湖起家,却因着被天网逼得不得不将所有的明线暗线全部收拢。”毕竟,天网拿的是皇家的俸禄,有了皇家的暗许,很多寻常江湖中人做不得的事情,他们都做得坦荡顺畅,不过几年的事情,便扩张到了不可收拾的地步。
“那个时候我们才明白,白轩不仅是一时打压苏家,而是想彻底将苏家的根基拔除。大哥在朝中,我在军中,如卿在后宫,我们本可相辅相成,落在白轩手里,他却是拿我们三人来相互牵制。”
“朝堂上的斗争便也罢了,便是军中和后宫里的腥风血雨,我们也都能应付,可是在朝堂之外的地方,白轩的人步步紧逼,我们商议之后,认为能保全苏家的唯一方法,便是在他动手之前,自己削弱。”风浅君侧头,看向床边已经燃烧殆尽的檀香,“这件事都是大哥在策划,我假死军中是第一步。毕竟,我是苏家的家主,我若是死了,苏家在军中和在江湖上的势力便会削弱,这本是白轩最在意的两处,何况宛州天高皇帝远,要实行起来也比较容易。”
“那一次大战中敌方混入了苏家的人,我身受重伤,是真的命悬一线,这才叫沈庭海和白轩相信了我的死。”
“我回山中养伤,本想着我若是死了,白轩或许会消停一阵。却不曾想,我昏迷了一个多月后醒来,却听得,之前九霄城大乱,天启与启元交恶,还有南陵王叛国入狱的消息。”到这个时候,他们才发现自己当初所设想的实在太简单,他们低估了白轩的残忍,或者,是低估了在白轩身后,促使着他做这一切的始作俑者的野心。
“你们想知道十二年前九霄城发生了什么,我并不太清楚,如今能清楚这件事情的人,晋元军中或许还有人。顾王爷对我有恩,我却终究还是害了他。”这件事情,他也一直耿耿于怀,若不是他们突然做此决定,宛州军防不变,苏家势力不减,白轩和他背后的人,必然不敢就此动顾家。
“父王落此下场,是未遇明主,是效忠错了人,与先生并无关系,先生无需这般自责……”从前常听墨鸦提起师傅经常用苛责到近乎变态之法训练他,顾少渊还不相信,在他的印象里,玄机老人一向和蔼,如今想想,倒也明白了这个中差别的缘由。
他曾相信,父王谋冤入狱,顾家百余人被问斩,是被奸人陷害。如今看来,这件事情的真相,远不止他所想的那般简单。
“南陵王之案才平息不久,大哥便病逝,绍远承袭了王位回青州,如卿也一病不起。我本以为他能就此放过如卿,毕竟旁的不说,她曾是他痴恋了那么多年的人。”看着已是一脸凝重,呆在原处的白晏晏,风浅君突然有些不忍再说下去。
告诉她了又能怎么样,苏家已是如此下场,大哥死了,如卿死了,连白轩都死了。白家留下的几个孩子,哪一个又不是当初这场洗底的牺牲品呢?
“父皇是不会害母后的……”白晏晏缓缓开口,却没有了先前的笃定。
她怎么能相信,旁的便也罢了,父皇怎么会害母后呢?母后死前的那几日,父皇连早朝都休了,一直陪在榻边,不眠不休,昏昏沉沉间叫的全是“阿卿”。
母后走的那天,未央宫里,哭得最伤心的,便是她和父皇。也是在那一瞬,她看到那个曾风华正盛的皇帝,仿佛瞬间苍老了十岁一般。
自此父皇经常沉默寡言,带着她留宿未央宫。自此之后十余年,未曾再立后,也再未这般专宠过哪个妃嫔。
“他并未自己动手,却是以你做要挟,逼迫你的母后做出选择,饮毒自尽。”
万千宠爱在一身,准许与皇子同学治国之道,破例带着出入上书房,由着她出宫,和苏家人往来,甚至默许了当初根本不准苏如卿带到宫中的夜羽暗卫的存在。
他将白晏晏当做一个能与皇子们争夺皇位的公主来培养,她甚至比其他皇子更有优势。他还让她与苏家人来往,让苏家成为她日后踏入朝堂的最强大的助力。
他哪里是在爱她,他是在告诉苏如卿,她是他的公主,却也是苏家的血脉,若是任她这般发展下去,以后白家之人,断容不得她。
所以苏绍远回了封地,接着苏如卿死了,这个能将她和苏家联系起来的最紧密的连接死了。从此之后,这个没有了母后,手握着暗羽令的公主,可以安心当她白家的公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