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室里,浓郁的中药味有点刺鼻,韩延钰进来,如往常般恭敬的行礼。
“儿臣给父皇请安。”
宣德帝淡漠地开口:“你真的有当我是你的父亲吗?”
韩延钰愣了愣,唇边勾出一抹若有若无的嘲讽笑意:“父皇这么说是何意?”
“你究竟是想帮延麒,还是你自己想坐这个位子呢?”宣德帝看着他,眼神陌生:“你这样的城府,连朕都不禁害怕。”
“朕本以为陷害兄长是你做过的最残忍的事情,却没想到你竟然胆敢弑君杀父!”宣德帝怒极,手指着他:“商人后代不愧低贱,竟这般罔顾礼法。”
这句话可谓戳中了韩延钰的心窝子,自小在宫中受尽白眼,皆是因为生母是商人女儿,无论他有多优秀,功课做得多么好,永远也不敌一句“可惜是秦贵人的孩子啊。”
韩延钰冷冷的笑了两声:“儿臣都是和父皇学的呀。”他索性起身,居高临下的看着被衾中瘦如枯槁的父亲,口中啧啧有声:“就算你知道事情原委又如何,你杀不了我的,宫中卫尉是我的人,我若是死在养心殿,你钟爱的延麒可就要死于非命了,届时大燕内乱,百姓流离失所,父皇恐怕就要被后人所诟病了。”
宣德帝被气得吐血,但韩延钰说的是真的,时至今日他羽翼已丰,杀不得了。
“你的城府很深,但朕做了二十多年的皇帝,不是白当的。”宣德帝冷声笑笑,看着韩延钰迟疑下来的神色,淡淡道:“你还是太过天真,朕既然敢和你挑破这件事,必然有周全的准备。”
“延钰啊,父皇给你上的最后一课,告诫你凡事不要太过自信了。”
“你……你什么意思?”
“江成!”
江成推门进来:“老奴在。”
“请他出去吧。”
江成拱拱手:“请吧,汾阳王殿下。”
韩延钰生平第一次感觉到后颈发凉,他或许从头至尾都没有看透眼前这个君王吧。他回想了自己一步步做的事情,没有发现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这老家伙是诓他的吧……韩延钰咬咬牙,不得已退出了屋子。
将死时候,宣德帝还是诏了宋叙近前来。他忽然觉得有点悲哀,到头来这辈子似乎没有什么人能让他信服。
被衾中,瘦如枯槁的中年男人正在费力的说着最后的几番话,宋叙坐在一边,不敢出言打断。
“你随驾御前二十年,从来都很得朕的心,说话办事毫无差错。”宣德帝看着他,眸色难得温和下来,像一个相处多年的老朋友一般:“大燕的江山社稷你要多多费心,该知道的不该知道的,朕都让你知道了,文阅,你可千万别让朕失望。”
宋叙脸上也满是伤感,毕竟他陪伴宣德帝已经二十年,人生几个二十年?
“老臣定不负陛下所托,辅佐好大燕的储君是老臣余生要做的。”说着给宣德帝叩了三个头。
宣德帝满意的淡笑,又道:“你过来些。”
宋叙走近,突觉手中被宣德帝塞了个东西,心里惊诧之余,听宣德帝说道:“朕从不薄待你的忠心,东西拿着,留着造福大燕……或者必要时刻保命吧。”
宋叙知道手中的这个东西是什么,当下只觉得右手越发滚烫险些拿不住。
“臣定不负陛下。”
宣德帝摆摆手,似乎用尽了所有精力:“让朕闭目一会儿罢,你陪着朕,不要走。”
且说秦淮船舫里,韩世宜正喝着酒,看着美人歌舞,眼底是隐藏很深的寂寥。
陈方豫坐在他旁边的案几后,望着白瓷酒杯出神。
今晚,不是一切事情的结束,而是一个开始。
“难得这么晚了你还出来找我喝酒,晚娘竟然也允许你出来。”陈方豫突然笑了笑。
韩世宜扬扬眉,道:“晚娘回宋府陪岳母住几天,闲得无聊又不想去宫里,只能找你出来。”
陈方豫问他:“现在宫里可形势复杂,你真的不回去吗?”
对于陈方豫的问话,韩世宜淡淡道:“该说的该做的都办了,回去干什么?看那群妇人哭的梨花带雨吗?”
陈方豫提醒他:“可你若是不回去,恐怕会被人钻空子。”
“韩延钰吗?”韩世宜饮尽一杯酒,说道:“他留了密旨的,毕竟奸诈了一辈子的人,怎么能在最后阴沟里翻船呢。”
陈方豫蹙眉,担忧道:“你别忘了宣德帝病危,韩延钰也有份的,这个人的心计不可小觑。”
说着陈方豫又补了一句:“更何况,他惦记着宋玉晚。”
韩世宜闻言,神色冷下来,倏然起身,往船舫外面去。
陈方豫追问道:“去哪?”
韩世宜的声音远远传来:“回宫。”
果然宋玉晚的安危才是最重要的啊。
韩世宜从外面赶回宫的时候是策马进来的,高大的白蹄乌,如箭一般窜进来,宫内默默而行的宫人们赶忙避让,生怕被踢了伤到。
跋扈的孝怡郡王在宫里策马不是什么稀罕事,然而如今宣德帝病危,便更加没人敢拦下他。
就算是在宫里翻了天,谁又能治他的罪?
韩世宜在养心殿门口下了马,往里走的时候,天际已经泛了鱼肚白。
这一晚,宫里没有人能够睡得着。
韩世宜的黑靴刚踩到外殿的门,次第声音响起。
陛下殁了——
声音一直传下去,传了许久,久到声音停止,却在韩世宜的心里回荡着。
他死了。
韩世宜用了十七八年盼望着他快点死的人,如今终于死了。
他伏在地上,明明该高兴的事情,在这一刻内心却悲拗不已。
韩世敬,你终于死了!死得好……
赵后连着一干妃嫔在殿内乌央央的哭起来,每个人哭得都不同,皇子们也伏在地上哭。
皇帝死了,这本就是举天之下最伤心的事了。
宋叙从内殿走出来,眼眶红红的,眼底也有血丝,手里明黄色的绢布很是惹眼。
那是圣旨。
赵后第一个反应过来,刚要走上前去。宋叙便打开了圣旨准备宣读,赵后便不得不跪下接旨。
宋叙沉声诵读,容色严肃恭谨。
赵后听他读着,心里微微松了口气。
宣德帝在这道圣旨中安排了一众人的事情,几个皇子除太子之外三月初必须赶赴封地,封韩世宜为萧王,封地承袭端亲王的,汝安王韩延之官升幽州牧,赵后统理后宫相关事情。
值得注意的是宣德帝封宋叙为高密侯。
要知道高密这个地方是侯爵封地里最富庶之地。宣德帝此举,真是想真心实意的留住宋叙,不掺杂一丝一毫的虚情假意。
太子平庸又年幼,外戚势力大,朝廷里那帮人各怀鬼胎,唯有宋叙,才能处理好这朝政。在场的人心里恐怕都明镜似的。
“钦此。”
随着宋叙的这一声说出,在场人心思皆各异。
赵后抹了抹眼泪,起身对宋叙道:“陛下任大人为监国大臣,本宫也就放心了。”
宋叙道:“娘娘言重了。”
金陵这风风雨雨他掺和了这么多年,早已倦了,本想借着这个契机离开这是非之地,但宣德帝都那么说了,他不能推辞。
“父皇晋宋大人为高密侯,任太子师,辅佐太子监国辅政。”韩延钰起身淡淡笑道:“大人前景十分的好。”
宋叙听得出韩延钰话里有话,当下也丝毫不惧,拱手道:“是陛下看得上老臣这身本事,汾阳王不必如此客套。”
韩世宜回到东暖阁,接下来的事情礼官自会办好,停灵出殡下葬,这是皇家的典礼容不得半分差池。
步恂进来,似乎是有话说。
韩世宜蹙眉道:“别吞吞吐吐,有话就说。”
步恂张了张口,好像很难说出口的样子,倏然他跪下,膝盖触及地面发出咚的一声。
“主子,长安……夫人不见了。”
韩世宜闻言,揪住他的脖颈,眸色阴沉的吓人:“你说什么?长安宫如何?”
步恂苦着脸:“夫人不见了,属下派人去查,发现是先帝死之前派人去将夫人带走的,我们如今寻不到她。”
韩世宜僵了片刻,怅然若失松开手,他转过身去,语气中带着一丝压抑:“那她还活着吗?”
步恂低下头去,声音闷闷的:“属下无能,查不到。”
“查!”韩世宜怒意满面,将桌角的书简全掼在地上:“给我查,生要见人死要见尸!”
步恂沉声道:“是。”
虽然嘴里说着恨宣德帝和她,但步恂知道韩世宜对于陈青絮的感情并不是表面那般简单。本以为宣德帝死了,他们可以救陈青絮出来,却不料宣德帝还留下最后一招,将他们耍的团团转。
韩世宜作为宣德帝的私生子,在长安宫里度过那三年的阴暗时光,大病了一场之后假装失忆,再加上端亲王的庇护,方才捡回了一条命。
这条命得来不易,而后很长一段时间他才知晓,当年是陈青絮求宣德帝将他带回金陵诊治的。他知道的时候,陈青絮却已经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