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实话,我最近不仅记忆力变得很差,胃口也变得很差。
筋道爽口、香喷喷的炸酱面,我每一天都吃得味同嚼蜡。
不过,为了能让简瞳开心,我还是狼吞虎咽地猛往嘴里塞,表情浮夸地连连称赞:“真好吃!”
“简瞳的厨艺确实不错。”郗语默没话找话地搭茬,“难怪你舍不得跟她离婚。”
“我并不是因为这个才舍不得跟她离婚。”我收起面对简瞳时的温柔神色,冷冷地瞥了一眼抱着孩子的郗语默,“这种事情,你我都能做,请个保姆也能做。”
“可是,这么花功夫的家常菜,现在已经很少女孩子会做了。”郗语默用一副标准的婆婆口吻,对简瞳赞不绝口,“而且,这些天两间儿童房的装修,全部是她一个人在处理,你真是娶了一个好老婆。”
“不用你说,我知道。”我讨厌她这么自然地把自己当成简瞳的婆婆,撂下碗筷,望向简瞳:“我吃饱了,你呢?”
简瞳点了点头,目光饱含同情地偷瞄着郗语默。
我假装什么都没有发现,走过去把手搭在简瞳的肩膀上,伏在她耳边提议:“我们去看看儿童房吧。我最近工作太忙,还没看到装修好的效果呢。”
“好阿。”简瞳立即起身附和,跟我一同上楼。
其实,我非常不喜欢简瞳面对我的这种谨慎。这种谨慎,像在时刻提醒我,她已经做到了最好,我必须给她同等回应。
而这……让我倍感疲惫。
当然,我不是说我不想对简瞳好,我只是希望我们的关系能够更自然,更像寻常的夫妻,而不是竭尽所能地迎合对方。
小蜜蜜的房间,基本和尹家三楼小爱的房间无异,堆满了小爱留下的那些毛绒玩具,满满的公主气息。
想到简瞳为了我,触碰着她最不愿触碰的记忆,如此疼爱小蜜蜜,我十分感动。
可当我看到另一间儿童房也是扑鼻而来的少女气息,有点发懵,忍不住问:“为什么这间房的壁纸也全都是花?而且还是粉红色的?”
简瞳紧张兮兮地反问:“不好看么?不可爱么?没有公主房的感觉么?”
“可是医生之前暗示过我,你肚子里的是男孩。”我汗颜地把双手插进裤袋,无奈地瞅着简瞳。
简瞳更加汗颜地捂住嘴巴:“怎么办?我一直直觉会是女孩……”
我尴尬地扶额:“你凭什么这么自信?”
简瞳捂住微微隆起的小腹,耷拉着脑袋,莫名其妙地跟我道歉:“对不起……擅自做主……”
“没关系,壁纸可以随时换。”我轻轻抚摸着她的后脑勺,俯身亲吻她的脸颊,“如果你真有那么喜欢女孩的话,我们还可以再要二胎。”
因为距离很近,我明显看到简瞳被我吻过的脸颊,飘起了两朵红云。
我没有戳穿她的害羞,揽着她回到我们的房间,直奔浴室:“好累,我去放洗澡水。”
“我已经放好了。”简瞳颇为得意地展露笑颜,像在显示她的优秀,有点像电影里的忠犬八公。
“你不需要事事做得这么完美,这样会让我觉得自己很没用。”我拍拍她的肩膀,把她推进浴室,“我们一起洗澡,放松一下吧。”
“一起洗澡……更没法放松吧?”简瞳的声音又开始发颤了。
我不明白,都已经老夫老妻了,有什么可害羞的,不耐地拉上浴室的门,漫不经心地嘟囔:“以前不是经常一起洗么?”
不出所料地,简瞳红着脸跟我洗完了澡,一句话都没有跟我说。
洗完澡原本相安无事,只是我想到要离开简瞳两三天,心中有些莫名的不安,想去楼下抽支烟。
当时,简瞳看我穿着睡袍、叼着烟、拿着打火,准备下楼,还特别体贴地说:“你这样下楼会着凉的,在屋里抽吧。”
“没事。就抽一支。”我回头对简瞳酷酷地咧开嘴角,“我怕熏到我儿子。”
简瞳没再多做挽留,坐在瑜伽毯上,继续做睡前运动。
后来,我一直很后悔。如果,我不抽那支该死的烟就好了。
那样,我就不会在点燃香烟的那一刻,听到郗语默躲在后花园,虔诚地述说:“简瞳是个非常贤惠细心的女人,尹鸩也比平时温柔体贴得多。这样的话,应该会很顺利。你们在天国,都不需要在担心了。”
我循着郗语默的声音走过去,看到后花园不知道什么时候搭出了一间矮矮的祠堂,红木雕花的长桌上,摆着小爱和“妈妈”一家三口的遗像,前面还放着一个铜制的小香炉。
带着料峭春寒的月光,倾洒下来,异常温暖,像是流水线上被高温融化过的金属一样,水一般的丝质光滑。
郗语默没有发现我,跪坐在长桌前,双手合十,面向插着三炷香的香炉,轻轻颔首,祷告般许诺:“小爱,你也不需要牵挂小蜜蜜,我会像你的母亲当年照顾尹鸩一样,好好照顾她。”
站在郗语默身后,我微微眯眼,看见小爱从照片里走了出来,跳下长桌,向我款款而来。我觉得眼前的她,好像只有毛茸茸的小鸡宝宝那么大,周身粉嘟嘟的,甚至有些透明,更像只肉色的蝙蝠。
她摇摇晃晃地行走在草木干枯、堆满积雪的花园里,步履蹒跚不稳,一会隐没,一会又带着笑容出现。
我看见她对我微笑,我听见她细微的喉咙里发出咳咳的类似呼喊的叫声。
眼前一片濡湿,月色和烛火交汇,一闪即逝。冷风掠过,竟把她吹走了。
我摸摸冰冷的脸颊,才发现自己哭了。
郗语默显然也发现我哭了,惊慌失措地回过头,支支吾吾地解释:“我……我就是想找个地方……祭奠他们的亡灵。”
“我家不是殡仪馆!”我丢掉香烟踩灭,悲愤地冲过去,狠狠地踢掉长桌上的三张遗像和香炉,把那些鲜花狠狠地碾在脚下,践踏成泥。
我对着郗语默大吼:“我家不需要出现任何跟纪心爱有关的东西!我不希望简瞳看到这些不开心!我已经忘了纪心爱!你为什么而又要让我想起来!那个连我梦里都不肯来的女人!我已经不再需要她了!”
说着,我用力踩碎纪心爱遗像的相框,玻璃正好在纪心爱脸的地方开出裂痕,像一朵诡异有毒的花。
照片上的她,黑白分明,可是却笑得那样鲜活纯净,好像还活着一样。
我更加用力地踩,然后,我听见一串呼喊从我的嘴角冒出来。
我不知道是不是我的幻听,但我的确听见自己哽咽着呐喊:“纪心爱!我全部都按你说的去做了!你能不能不要再来打扰我的生活?我不爱你!我恨你!你既然走了!就走得远远的!走得彻彻底底的!永远不要再来找我!”
郗语默过来拉我,被我推倒在地上,手不小心杵到纪心爱的遗像上,鲜血顷刻染红纪心爱褪去色彩的笑靥,显得更加诡异。
紧接着,楼上传出了小蜜蜜惊天动地的哭声,我怒不能抑地直奔楼上,路过自己房间的时候,看到简瞳慌慌张张跑了出来。
我顾不得简瞳跌跌撞撞追着我的步伐,恶狠狠地推开小蜜蜜的房门,一步奔到婴儿床,拎着小蜜蜜,歇斯底里地掀开窗帘,打开落地窗,高高举起她,让她的恸哭,扩散在风里。
我的五官在直吹面门的冷风中抽搐,变得狰狞扭曲。
我充满报复意味地望向天上那弯残月,声嘶力竭地大喊:“纪心爱!我凭什么要养你的孩子?我又不是你孩子的父亲!如果你再敢来找我!信不信我马上就摔死你的孩子?”
果然,我的威胁奏效了。
面前又出现了小爱的幻影,她对着我笑,吐出类似声音的字母,像是在说:“不要……不要伤害我的孩子。”
“尹鸩!你疯了么?”简瞳拽住我的衣袖,似乎使出了最大的力气,夺过了我手中的孩子。
孩子才被抢走,小爱的幻影便又消失在了夜空中。
我绝望地回头,看着把小蜜蜜放回婴儿床的简瞳。
她冷冷地睥睨着我,悠悠地说:“这是第二次。”
我抓狂地问:“什么第一次、第二次?”
“这是我第二次原谅你。”简瞳的目光凝聚如火,灼热地锁定我,“从我答应跟你回家开始,我就决定了,我会像你当初给过我三次机会一样,也给你三次机会。这是第二次。”
“我做错了什么?”我一脸的意味不明,觉得她简直不可理喻,一步步向她走进,无可奈何地咄咄逼问:“你不是不喜欢小爱么?你不是不喜欢小蜜蜜么?我摔死她成全你,你有什么不满意?”
“呵,先不说我满不满意。事实上你根本不会摔死她。”简瞳又在用那种看乞丐的眼神看我了,好像她清楚我的一切动机,“你只是在用这种幼稚地方法,引纪心爱出来见你。尽管,她见或不见你,都不过是你的幻觉而已。”
我怎么偏偏就忘了隔墙有耳?
我怎么偏偏就忘了,简瞳顺着我们卧室的窗口,就能看到我在后花园里的所作所为?
因为,我染上了小爱的健忘,所以,简瞳现在才有机会,嘲笑我的软弱。
她喋喋不休地说着:“你根本没法忘记她。你越是说恨她,就越是爱她。你越是装作不想见她,就越是希望能够见到她。你病了,比我、比纪心爱、比所有人都严重。但我还记得我们的结婚誓词,我会暂时继续陪在你身边。”
说到这,简瞳顿了顿,深长地叹了口气:“不过……尹鸩,你只剩下最后一次机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