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左手骨灰,右手蛋糕,抽不出手去抱简瞳。
简瞳同样一手一个骨灰坛,腾不出手挽住我。
当我们兴冲冲地走进家门的时候,已是满室狼藉,大门敞开着,客厅里明显有争执打斗过的痕迹,花瓶、杯子、各种器皿碎了一地。
一股熟悉的不祥预感,霎时笼上心头,我甚至忘记了放下小爱的骨灰,还有我们重建新家的生日蛋糕,急匆匆地奔向郗语默的房间。
没有人会懂我的恐惧。
我爸,是怀揣着我对他的恨死的。我不希望,我妈,也是这样。
如果,尹枭真的对我妈出手,我绝对会不惜一切代价,手刃他。
越是靠近郗语默的房间,我脚步越慢,像不敢面对似地,不敢横冲直撞地往前跑。
听到房间里悉悉索索的响动,我仿佛寻到了一丝慰藉,壮着胆子推开了房门。而房间里的画面,简直比郗语默被杀,更让我难以接受。
不管你是谁,你绝对不会想要看到那个画面。
郗语默形容凌乱衣衫褴褛地背对着我,被五花大绑捆在床上。尹枭一边系好裤腰带,一边转身阴恻恻地对我笑。
我的脑袋,顷刻间炸开了。
“轰”地一声,所有理智,烟消云散,不复存在。
我把手中的蛋糕和骨灰坛,整齐笔直地朝尹枭砸过去,骨灰坛在地上碎裂瓦解的声音,根本盖不过我脑中不断回荡的轰鸣。
“你在干什么?”
简瞳在我身后发出一声尖叫,不知道是在嗔怪我摔碎了小爱的骨灰,还是在责备尹枭这等龌龊卑劣到极致的变态行径。
“看不懂么?”毫不知情的尹枭,弹着碎雪般飘到他身上的骨灰,不以为然地给出了那个我最不想听到的答案,“我睡了尹鸩他妈,你或许该跟尹鸩一起,管我叫声爸。”
尹枭口中的“睡了”、“妈”、“爸”,越是轻飘飘的传出,就越是像沉甸甸的火种,钻进我的耳朵,落进我的心脏,转瞬燎原。
烟消云散的理智,被无穷的怒火取而代之,我脑海里只有一个念头:马上杀了尹枭!
来不及找刀找枪,我直接捡起地上的骨灰坛碎片,怒气滔天地冲向尹枭,拿碎片锋利地断面,直逼尹枭喉头,再有零点几毫米,便能刺穿他的喉管,看他鲜血喷涌,死在我面前。
“尹鸩!不要!”简瞳和郗语默几乎同时发出尖叫。
同样的精疲力竭,同样的撕心裂肺。
简瞳硬生生拖住了我青筋凸起的右手,眼看就要刺穿尹枭咽喉的骨灰坛碎片,陡然顿在白灰弥漫的空气中。
几粒白灰飘进我眼睛里,呛得我流出了热辣辣的眼泪。
简瞳夺过我手中的骨灰坛碎片,丢到地上,对尹枭发出一声轻蔑的冷笑:“呵,尹枭,这些骨灰下的雪……好看么?如果……我告诉你,这是纪心爱的骨灰……你还能这么嫌弃地往下弹么?”
紧接着,我看到尹枭愣住了。
情绪极少失控的尹枭,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尹枭,越是发狠就越是享受的尹枭,无论发生什么,都只会阴恻恻地露出天真邪气,却又甜美宛若幼童的笑容的尹枭,愣住了。
他的身体在震惊和愠怒中抖动,一改往日慢条斯理、容声细语,恨不得能把骨头里沉睡多年的风湿都勾出来的诡异腔调,笑中带泪、咬牙切齿、一字一顿地问简瞳:“你说什么?”
简瞳搀着大脑一片空白的我,连连向后退了几步,再接再厉地勾起唇角,掷地有声地持续刺激着尹枭:“我说……刚才下的那场骨灰雪……是纪心爱的骨灰。”
话落,我清醒了过来,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竟然打碎了小爱的骨灰。
我特别镇静地望着空气里弥漫的细碎雪丝般的骨灰,心里的感觉,很难形容。
没有一丁点悲哀、愤怒,更别提懊悔、愧疚和背叛。
如果非要讲清楚一点……居然只是遗憾。
尹枭也没有如我所想地更加暴怒,或者冲过来跟我扭打在一起,反而比我更加平静。
他孤零零地蹲到地上,把身体蜷缩成一个球,像在他素未蒙面的母亲的子宫里一样,无力回天地试图把那些稀稀落落的骨灰重新装好。
但一切只是徒劳。
只有某些骨块顽固的残渣和颗粒还能抓住,其余的白色粉尘,终究如流沙般穿过他的指尖,完全握不住。
尹枭明知是徒劳,却还在费心费力地抓着那些弥漫消散的骨灰,抓起满地的骨灰坛碎片,捧进怀里,贪婪地吸食着小爱在人间最后的具象气味。
闻着吻着,尹枭突然哭了,像个犯了错误,受尽委屈的孩子一般,咬紧牙关,拼命把泪水往肚子里咽。
第一次看到尹枭落泪的我,更加清醒了。
现在……绝对是杀死他的最佳时机!
我的妻子、妹妹、母亲,都被他强行占有,我的生父、养父、所有亲人,都被他害死。
别跟我说什么杀人诛心!我没有那么多谋划!
别跟我说什么宽恕原谅!我做不到那么大度!
在所有人都讶异于尹枭突如其来的无声恸哭时,我挣开了简瞳,以最快的速度冲过去,捡起刚刚那块骨灰坛碎片,再度刺向尹枭。
这一次,谁都没有阻拦我。
可尹枭竟然闪开了,惯性扯着我的手,在他左臂划下一道深见脂肪的伤口,顷刻血流如注,一滴一滴染脏了小爱纯洁如雪的骨灰。
尹枭和我一样,刹那间停住,错愕地盯着小爱彻底被毁的骨灰。
简瞳可能是怕尹枭失控,会伤害到我,好笑地挡在我前面,张开双臂护着我。
尹枭连伤口都没有捂,抬眸和我对上视线,苍白空洞地咧开嘴角笑:“尹鸩阿,我不会死。死……对你来说……是折磨,对我来说……却是解脱。没有小爱的世界……才是我的活地狱。如果你真能杀了我,我还会感激你呢。”
在我听来,这套说辞,分明是尹枭怕死的诡辩。
当我再度怒气滔滔地起身,试图想拿手中的骨灰坛碎片,一下一下刺进尹枭的身体,直到他血枯而亡以前,简瞳死死抱住了我高举的手臂,哽咽着哀求:“清醒一点!不要为了这种人渣毁掉你的人生!”
“人生?我还有他妈的狗屁人生?”我毫无理智地重重甩开简瞳,红着眼睛指向尹枭,唾沫横飞地质问简瞳:“他对你做了什么?对小爱做了什么?对我妈做了什么?就算这些……你都能原谅,他对林陌做的事呢?你能原谅么?”
简瞳不顾一切地爬起来,更紧地抱住我挥舞的手臂,将骨灰坛的碎片抵在她隆起的小腹上,泪流满面地说:“尹鸩,你相信我,贱人自有天收,老天是有眼的。”
“是,老天有眼,但是无珠。”我点点头,蓄积已久的泪水,终于夺眶而出。
我笑着望向简瞳,不可开交的心痛,漫过咽喉,化作更加撕心裂肺的怒号:“你做错了什么?小爱做错了什么?我妈做错了什么?还有那些死去的人……他们又做错了什么?凭什么尹枭这种人渣能好好活着,我们却要被他折磨?”
简瞳没有回答我。
倒是尹枭,缓缓站了起来,拨开拦着我的简瞳,一双大雾弥漫的双眸,似乎在盯着我,唇瓣格外温柔地开阖触碰,语调无限柔缓地轻声问:“呵呵,尹鸩阿,你知道……我和你们……有什么不一样么?”
“你是禽兽!我们他妈是人!”我歇斯底里地朝他大吼,第三次拿骨灰坛的碎片刺向他。
他只伸出一只手,便轻巧地挡了下来,当然,代价是又多了一条血淋淋的伤口。
“呵,错了哦。”尹枭浑然不痛似地摇了摇头,步履轻盈地绕着我走了一圈,从我背后轻轻拍着我的肩膀,慢悠悠地说下去。
“我是罪感主义者,而你们……是耻感主义者。所以……你们……比我更不配得到原谅。因为……我从来都相信人生而有罪,敢于承认自己身上背负的罪孽。可你们呢?你们只会觉得自己背负的罪孽是耻辱,拼命粉饰、掩藏,不敢承认。”
说到最后,尹枭垂下头,“咯咯咯”地掩唇轻笑,再缓缓抬起头来,混沌空洞的双眸,顿时变得犀利无比。
他一瞬不瞬地盯着我,讥诮地翘起唇角,不带情绪似地对我说:“如果……我是禽兽,你们阿……怕是比我还不如呢。”
尹枭的余音,还萦绕在骨灰弥漫的空气里,殡仪馆的特制香料弥漫了整个房间,如同小爱的灵魂在人间残留的最后一缕香气。
可他的人,却在小爱灵魂的香气中,轻移缥缈的莲步,转身走远了。
我想去追,简瞳死死地抱住我,大叫着我的名字。被绑在床上的郗语默,也哽咽虚弱地呼唤着我,劝我冷静。
曾经呼风唤雨的我,从未像此刻这般无力,只能任由泪水在脸上放肆撒野,只能看着他缓缓淡出我模糊的视野,却不能手刃毁掉我所有挚爱之人的恶魔。
如果小爱在,我很想问问她:这是不是你想要的结果?
纪心爱……你怎么可以连死……都能让我对你恨之入骨?
纪心爱!回答我!
告诉我感情应该怎么计算?爱,和恨,应该怎么计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