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急什么？”水太太坐在床上，叼着烟平静地望向气喘吁吁的我。
我也不能说出什么太过分的话来，只好连连说着“没事”，坐到水太太的床边。
水太太不再看我，专注地盯着电脑，手指不停在键盘上飞舞，没有任何面部表情，冷冷地说：“累了就去歇着，那有张床，是季阡仇以前赖在我房里睡的。”
听到季阡仇的名字，我心里“咯噔”一下，一瞬不瞬地盯着水太太被笔记本屏幕映蓝的侧脸，和香烟升腾的灰暗雾气。
已经……能够这么平静地提起季阡仇了么？才过去短短几个小时而已阿。
“别这样看着我。”水太太仍旧目不转睛地盯着电脑，声音比之前更冷了。
我悻悻退去，窝在季阡仇曾经睡过的那张床上，不敢合眼。我怕水太太真的会想不开，我怕一觉醒来又有一个人会永远离开。
水太太的房间里烟雾缭绕，键盘声响了很久，深夜时分，我听见笔记本阖上的声音，从床上坐起来，发现水太太已经睡着了。
担心水太太会装睡，之后趁我放松警惕去寻死，我决定守在她床边，至少能听得比较清楚，有什么事可以第一时间去阻止她。
于是我等了一会，蹑手蹑脚地走到床边，看见床头柜上的笔记本，我才明白自己之前听错了，她不是合上笔记本，而是把笔记本放在了床头柜上，笔记本旁边的烟灰缸早已堆积成山，有些满出来的烟灰掉在红木柜面上。
在好奇心的驱使下，我坐下来，想看看水太太写了些什么。
看到“悼词”两个字，我还是没忍住竭力压抑的泪水。模糊的视野里，挤满了水太太跟季阡仇告别的话。
她在悼词里对季阡仇说：“遇见他以前，我的世界只有你。我的文字存在的意义，也只为你。但后来有了他，就不能再有你。我只有一颗心，爱不了两个人。就算今生不能和他相守，我也从未后悔和他的遇见。”
“你以前总问我，如果没有他，会不会一直喜欢你。当然会。但我一定这辈子都没爱过任何人。写完这句话，我多希望你可以像活着的时候一样指责我残忍。如果，你真听得到……我的心……为你哭泣的声音。”
“他走以后，我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牵绊就剩下你，唯一的依靠也只有你。可你偏偏做得这么绝，夺走了我的一切。以后我再为他哭的时候，没有人会给我擦干眼泪。以后我再觉得两个小鬼难缠的时候，也没有人会帮我驯服他们。以后的以后，你将永远缺席。”
“从前，我一直以为，总有一天你会送我下地狱，却没想到，是我先送你上天堂。你这辈子对我最完美的报复，就是死亡。季阡仇，你赢得漂亮。可我不会轻易认输，我一定，一定不会出席你的葬礼。”
“你要让我对你愧疚一辈子，我也要你做鬼都放不下我，我等着你来找我，一直等着……”
看完这篇悼词，我的鼻涕眼泪全都流进了嘴里，我不知道自己在为了什么哭，只是那种难过，完全无法平息，躺回床上，仍是翻来覆去无法入睡。
后半夜的时候，我听见楼下动静很大，披着衣服跑下楼，看到殡葬人员抬着季阡仇往门外走，尹鸩和林陌都穿着一袭干净笔挺的黑衣，跟在季阡仇的……遗体后面。
先发现我的是林陌，他明明自己已经憔悴不堪了，却还反过来关心我：“你怎么还没睡？”
“睡不着。”我苦笑着摇了摇头。
尹鸩闻声，转身走过来轻轻拥抱我，抬手理了理我散乱的头发，神色如常地说：“我和林陌要去那边，你在家看着。我给季阡仇的父母打过电话了，他们会直接去殡仪馆。都打点好以后，我会派车来接你，你再多休息一会。”
“等一下。”我拽住尹鸩转身就走的袖口，咬了咬唇，“水太太……说她不会出席季阡仇的葬礼，怎么办？”
“她的确不能去。”尹鸩推开我拽着他衣袖的手，弯腰摸摸我的头，“季阡仇的父母本来就不同意季阡仇来巴黎看水太太，现在季阡仇死在巴黎，你也想一想老人家的心情吧。”
——你多少也该考虑下别人的心情吧？
——你还说小爱什么都不明白！难道你就明白得比较多么？
——你也想一想老人家的心情吧。
昨天我在后院教训过纪心爱的话，尹鸩教训过我的话，和这一刻重叠在一起。
我突然明白，纪心爱并没有做错什么。她只是站在她的立场想问题，就像我也只会站在感情的立场想问题。说白了，每个人都自私。
门口突兀传来引擎打火的声音，等我缓过神来，尹鸩和林陌已经上了殡仪馆的车子，汽车喷出一串尾气，刺得我眼鼻酸涩发胀。
我望了会天，吸吸鼻子，觉得自己不能闲着，想着这段时间也学会了煲汤、煮粥、做些简单的饭，于是我就开始做早餐。做着做着，我突然有种回到战争年代的错觉，男人出去奋勇杀敌，女人在家稳定后方。
想到这些我原本挺想笑的，可嘴一咧，又没出息地平白掉了几滴眼泪。
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做好这顿早餐以后，尹鸩派来接我的车子到了，我边换衣服边跟保姆嘱咐了几句，请她帮忙照看纪心爱。毕竟，水太太的两个孩子平常都会让纪心爱几分，这充分说明了，纪心爱在大部分情况下，连五岁的孩子都不如。
一切安排妥当，我放心地坐进车子，匆匆赶往殡仪馆，去参加季阡仇的葬礼。
季阡仇的葬礼很冷清，其实都不能算是葬礼，就是个入殓火化的简单仪式，估计骨灰带回国会补办正式的葬礼。
没有生意伙伴，没有亲朋好友，只有我和林陌、尹枭、夏烛安，还有他的父母。在一袭黑衣的人群中，季阡仇的父母哭得尤为伤心。
仪式结束后，尹鸩抛下我，不知道跑去跟季阡仇的父母说了些什么，季阡仇的父亲狠狠扇了尹鸩几个大耳光，尹鸩一直把腰弯成九十度，目送着季阡仇的父母抱着骨灰盒离开殡仪馆。
虽然没听到谈话内容，但我比谁都清楚，季阡仇父母该抽的人不是尹鸩。夏烛安、尹枭和我，哪个都比他该打。可尹鸩就是个喜欢把所有事都揽在自己身上的人，所以，我才比谁都心疼他。
一行人出了殡仪馆，尹鸩完全没有挨过耳光的感觉，面不改色地问夏烛安：“夏小姐，你确定不跟我们回水太太的庄园么？”
“我……我还是跟尹枭去住酒店吧。”夏烛安把头埋得很低，声音小得就像蚊子哼哼一样，但我还是一个字都没落下。
住酒店？跟尹枭？
我顿时就火了，冲过去拽住夏烛安的衣领：“你疯了吗？”
夏烛安甩开我的手，送我一个无比冰冷的眼神：“最没资格说这句话的人就是你吧？”
“算了，简瞳，你不要管。”尹鸩走过来揽住我僵硬的肩膀，波澜不惊地说：“夏小姐……已经决定嫁给尹枭了。”
“你才别管！”我很生气地挣开尹鸩，揪起眉毛怒视着夏烛安：“就算我是最没资格说这话的人，那季阡仇呢？他死得冤不冤阿？顶着绿帽子都要娶你，最后还被你失手给扎死了！到头来你要嫁给尹枭？你昨天不是还想杀了他么？”
“因为嫁给我，她不会受到制裁。”尹枭阴恻恻地笑着挡在夏烛安前面，弯腰凑近我，“简瞳阿，尽管游戏还没结束，但我想暂时换个新玩具，如果你继续纠缠，我会认为你是在吃醋。”
“你爱怎么想怎么想！总之夏烛安不会跟你走！更不会嫁给你！”我第一次有十足的底气对抗尹枭，不由分说死死握紧夏烛安的手腕。
尹枭居然没有阻挠，抱臂玩味地盯着我紧握夏烛安的手，笑眯眯地望向尹鸩，目光全无焦点，语气极为轻柔：“大哥阿，如果你是我，你会怎么办呢？”
“简瞳，够了，我们回去。”尹鸩揪着我的衣领拉开我，粗暴地把我塞进了车子。
林陌这次也没帮着我，而是迅速发动引擎，驾车疾驰而去。
我坐在车里，完全无法淡定，不顾尹鸩的钳制，像个精神病患者一样挣扎着大喊：“放我出去！放我出去！”
“别叫唤了！不知道的还以为小爷车上拉着一整个动物园呢！”林陌回头瞟了我一眼，语气很快从揶揄变成了叹息，“夏烛安嫁给尹枭，是我和尹鸩商量过的结果。你仔细想想，是杀人罪重还是强奸罪重？”
听到林陌的话，我渐渐安静了下来，略带愧疚地看着尹鸩，发现他眼底写满了无奈。
“如果季阡仇活着，一定不会希望夏小姐给他偿命。”尹鸩紧紧把我搂在怀里，下巴顶着我的额头，“虽然我不清楚尹枭用什么方法捞出了夏小姐，也不知道他是怎样做到让夏小姐希望活下去的，更不知道夏小姐为什么会答应嫁给尹枭，但她能活着，就是好的。”
我特心疼地摸着尹鸩微微红肿的脸颊：“你挨打……也是因为这件事吧？”
尹鸩没说话，把头深深埋进了我的颈窝，这是第一次，尹鸩因为纪心爱以外的事情落泪，泪水滚烫得像要灼伤我的皮肤。
后来回到庄园，尹鸩趴在我胸口哭了很久，我一直都没法忘记他当时哀伤的表情和他对我说的话。
他说：“我觉得自己很没用，什么都做不好，什么都改变不了。你生气的时候我很怕，我怕是自己一厢情愿地想要夏小姐活着，我怕我连这件事也做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