乍看起来，季阡仇此刻简直和街头的那些流浪汉无异。头发睡得乱糟糟的，眼睛肿得像对核桃，嘴周挂满青森的胡茬，貂皮大衣里面是睡袍，皮肤吹得皲裂发红，连一件行李都没带。
他在医院走廊里毫无形象地横中直撞着，像说绕口令一样地大喊：“她一定是又以为自己看见他了！明明就知道他不会回来的！她还是放不下他！都这么多年了！他是不可能回来的！为什么非要把命搭上？孩子们怎么办？”
水太太的一双儿女明显被吓到了，在ICU病房的窗边跟着大哭起来。
“够了！这里是医院！你冷静点！”尹鸩是所有人里第一个清醒过来的，扑上去抱住暴走的季阡仇，把他拖进了楼梯间。
我自然没跟过去，因为我必须平复两个嗷嗷大哭的孩子。我蹲在他们面前绞尽脑汁地安抚：“乖，不要哭了，会吵到妈妈的。”
“尹鸟叔叔骗人！”水太太的小女儿使劲扑打着我，“连季叔叔都说妈咪会死！你是他老婆！你也是骗子！”
水太太一向乖巧听话的儿子，这次也没有帮着我说话，而是一边摸着眼泪一边恶狠狠地瞪我：“你们都是骗子！为什么我和妹妹这么听话，妈咪还是不要我们了？”
因为季阡仇的失控，尹鸩之前做的所有努力都白费了。
孩子们的哭声很快引来了护士，护士怕两个孩子打扰其它病患休息，把他们带去了护士站。
疲惫不堪的我，决定去楼梯间看看尹鸩和季阡仇沟通得怎么样，顺便汇报孩子被护士带走了。
我不傻，看得出来，季阡仇一定跟水太太有过一段往事，他口中的“花阳”，应该就是水太太，而那个“不可能会回来的人”，一定是水先生。
但和季阡仇合作了这么久，他身边的女伴从没重样过，没有一个是水太太这样的类型。更加匪夷所思的是，他对那些女人都很好。我一直觉得，如果纪心爱不是有婚约在身，他一定会出手相争。
琢磨着季阡仇和水太太之间的纠葛，走进楼梯间。
我瞬间发现自己简直愚蠢得可笑，居然天真地认为他们会“沟通”！
显而易见，这两个大男人刚才非常幼稚地打了一架，各自脸上都挂了彩，此时都气喘吁吁地瘫坐在地上，沉默对峙。
“我对别的女人是好，但那就只是好而已。”季阡仇见我进来，擦着嘴角的血丝，扶墙站起来，神色异常冰冷地瞥了尹鸩一眼，“我不像你，能遗忘得那么彻底。”
该不会尹鸩和水太太也有什么故事吧？
不可能！在机场绝对是他们初次见面！
我晃晃脑袋理清了思绪，没搭理大步离开的季阡仇，走过去伸手扶尹鸩，轻声嗔怪：“都多大人了？还打架？”
“他该打！”尹鸩没起来，反倒拉着我跟他坐到了楼梯上。
他啐一口嘴里的血沫子，胸口像装满了难平的盛怒，剧烈起伏：“明天就要结婚，今天居然坐几个小时的飞机来看别人的老婆！而且……还搅得水太太一家不安宁！”
尹鸩靠在我的肩膀上，说了很多我不知道的事情。
原来，慈恩集团其实一直都有跟阡陌网络合作的意向，只是阡陌网络有一个死对头，偏偏和尹鸩的爸爸是旧交。倒也不算多大的过节，细说起来，还和我跟尹鸩的故事略有几分相似。就是人家的女儿想嫁给季阡仇，季阡仇打死都不肯娶。
至于季阡仇不娶对方的原因，即使尹鸩不说，我也猜得出来。
后来慈恩集团和阡陌网络的合作，变成了一个逼迫季阡仇娶人家女儿的陷阱，季阡仇最终迫于多方压力，无奈之下只得从了。于是乎，今天水太太这场突如其来的车祸，彻底激怒了季阡仇，季阡仇无处撒气，就跟尹鸩动了手。
“如果水太太过世，你愿不愿意抚养那两个小鬼？”尹鸩讲完季阡仇的事，没来由地问了我这么一句话。
我着实有些摸不清头脑，尹鸩一向都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那种人，怎么会想蹚这趟浑水？
尹鸩似乎看出了我的疑虑，面无表情地解释：“季阡仇知道水太太这次凶多吉少，如果水太太过世，他想带走那两个孩子。可他的妻子一定不会疼爱情敌的孩子。我，就是最好的例子。”
“我从没见过我的生母，我只知道我的生母和小爱的母亲是最好的朋友。我从出生开始就跟那个自称是我父亲的老男人生活在一起，五岁那年才因为被绑架遇见了小爱的母亲。可是她也死了，就死在我面前。”
“之后，尹董事长跳出来说他是我父亲，还把我接去了尹家。但尹枭的母亲即使已经疯了，还是很讨厌我，也讨厌小爱。除了小爱，我在尹家没有真正的亲人。在尹家，我和小爱是彼此唯一能够依靠的绳索。”
“我不希望水太太的孩子像我一样，生长在不正常的家庭里，生长成不正常的人。”
这是第二次，尹鸩提起他的童年。我愣了好半天，才缕清其中复杂的关系。
我很想跟尹鸩抱歉，抱歉我总是无意间戳他的伤口，总是介意他跟纪心爱的关系。但最后，那些抱歉的话，全被咽了下去。
尹鸩不会需要安慰和抱歉，我唯一能做的，就是把自己身上这层坚硬的铠甲也剥落掉，陪他一起揭开伤疤，彼此坦诚相见。
楼梯间的感应灯灭了，我一跺脚，又亮起来，胸口突然涌动起一股很强的倾诉欲。
“其实我也是被妈妈情敌养大的孩子。”我抱紧他的身体，轻轻抚摸着他冰冷的脸颊，我想用尽一切办法温暖他，“我爸爸是个不出名的歌手，叫简义，网络上现在还有关于他和我妈妈的那段爱情故事。”
“但那只是个经济公司炮制出来的故事，仅此而已。我也是偶然翻到爸爸的遗物才知道，他最爱的人是程阿姨。不过，程阿姨至今都被我蒙在鼓里。”
“我真的很感激程阿姨。毕竟，从小听着爸爸的故事，感受着妈妈的关怀，却突然有一天什么都没了。我一直觉得，如果没有程阿姨收养我，仅凭着林爷爷的接济，我肯定会死在孤儿院……”
“程阿姨会对你好，是因为她是赢家。”尹鸩声音冰冷地打断了我的话，站起身来，灯光打在他眼角流血的伤口，像一滴红色的眼泪，“你也说了，你爸爸最爱的人是她，不是你妈妈。”
尹鸩的话，像一道闷雷，劈进我的心坎。
以前，我从没想过，程阿姨对我的好，会是出于愧疚和补偿，我只觉得，她是想借对我的好，来表达对爸爸的追思，包括她的终生不嫁。
“如果两个小鬼被季阡仇带走，谁都不会得到幸福。”尹鸩居高临下地望着我，逆光的脸庞，漆黑一片，“季阡仇会通过他们缅怀水太太，季阡仇的妻子会借着他们撒气，两个孩子长大以后会变成像我这样的怪物。”
“你不是怪物！”我站起来抓住尹鸩的手，恨不得把所有诚恳都写在脸上，“只要你愿意抚养那两个孩子，我就愿意。而且，也许水太太会没事呢？”
“但愿吧。”尹鸩叹了口气，牵着我走出了楼梯间。
水太太的一双儿女已经被季阡仇从护士站接了出来，一左一右紧紧握着季阡仇的手，像两颗孤独的小草终于找到了可以依傍的大树。趴在ICU病房窗边的人影，从两个变成了三个。
“如果医院可以采用目光疗法，那水太太一定早就原地满血复活了。”尹鸩赌气不肯过去跟季阡仇和好，但下定决心不会让他带走那两个孩子。
我陪尹鸩坐在深夜空荡的走廊，背靠着病房对面冰凉的座椅，鼻间都是消毒水难闻的气味，白炽灯晃得刺眼，睡意逐渐一波波地涌上来。恍惚之间，好像做了个梦。
梦里我和尹鸩并肩坐在庄园围墙边的秋千上，水太太在一旁弹着木吉他唱歌，她的一双儿女在雪地里追逐奔跑，打着雪仗，不远处的篝火熊熊燃起，天空绽放开一朵朵永不凋零的烟火。
“喂！喂！”
脚边有人在踢我，震得我一哆嗦，睡梦里幸福安宁的空气瞬间断裂。
我缓缓睁眼，抬头看见季阡仇手里拎着一根法棍递给我，瞟了尹鸩一眼，声音低低的，特别沙哑：“叫你老公起来吃点东西。”
“水太太醒了吗？”我看看窗边依偎在一起的两个孩子，发现病房里的水太太还在昏睡。
“半夜醒了一次。”季阡仇垂下微微发红的眼睛，挤出一个艰难的笑容，“医生说已经度过危险期了，但还要留院观察一阵子。”
我盯着季阡仇转身趴在ICU病房窗口的背影，觉得他真让人琢磨不透，水太太命悬一线的时候，他着急是正常的。可现在都度过危险期了，他怎么还是一副难过得要死的表情？
“因为水太太没事，他必须要回去履行自己的责任。”尹鸩不知什么时候醒了，像是听得到我的心声一样，掰一块法棍塞进嘴里，微眯双眸，感同身受一般凝望着季阡仇的背影，喃喃补充：“换句话说，他们从此以后，永无瓜葛。”
当时的我，并没有真正听懂尹鸩的话。
时至今日，我很想问问我死去的爸爸。
为什么婚姻和爱情，不能共存呢？
为什么，有些好，就只是好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