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在飞机上做的那场梦,我始终有些心绪不宁。飞机降落后,我一直浑浑噩噩地跟在尹鸩身后,紧攥着他手腕的掌心,已然渗出了一层密密麻麻的冷汗。
尹鸩似乎有所察觉,松开我的手揽过我的肩膀,紧张兮兮地问:“不舒服?”
“没。”我摇了摇头,神色凝重地跟他走出接机口。
才没走几步,小孩子叽叽喳喳的声音很快传进耳朵。
小男孩不耐烦地问:“那个‘尹鸟’还要多久才到阿?”
小女孩更加不耐烦地纠正:“妈咪说那个字念‘鸩’!”
尹鸟?尹鸩?
我好奇地循声望去,看到一对瓷娃娃般的男孩女孩在接机人群中显得格外扎眼。不,准确来说,是他们手中高举的接机牌格外扎眼。隔着铁栏杆,我清晰地看见彩色卡片纸上胡乱涂鸦着“尹鸟&简童”。
喉头一口老血溯游直上,双脚不听使唤地发软,害我趔趔趄趄往后退了几步。
尹鸩扶住满脸黑线的我,面无表情地解释:“机票是季阡仇定的,接机的人也是季阡仇安排的。”
安排两个四五岁的小孩接机?他还真够有创意的!
知道尹鸩不可能跟两个写错他名字的小家伙主动搭话,我憋着卡在喉头那口不吐不快的老血,走到那双精致无比的小人儿面前,弯下腰堆满一脸不自然的笑,问:“小朋友,你们是来接尹鸩和简瞳的么?”
小男孩刚要说是,小女孩猛地拉开小男孩,一脸狐疑地瞪大眼睛,警告我:“走开!妈咪不让我们跟陌生人说话!”
“我们走。”尹鸩几乎瞬间黑了脸,揪着我的衣袖就要拽我走,似乎完全不打算再理这对接机的小家伙。
我挣不脱用力过猛的尹鸩,倏忽被甩进了一个无比消瘦却也无比结实的怀抱。
惊愕抬眸,一张不施粉黛、英气逼人的女子容颜突兀闯入视线,表情微微有些嫌厌和不悦,绕开我径直朝前走。
尹鸩敏捷地拦住那个女人,神色冷硬地说:“跟我的妻子道歉。”
“你老婆撞到我,凭什么要我道歉阿?”那女人冷哼一声拨开尹鸩的手臂,把一头披肩长发撩到身后,握着两只冰淇淋,霸气侧漏地奔我们身后那两个孩子去了。
到了孩子跟前,女人换了一副表情,无限宠溺地笑着问:“怿心,幼清,接到仇叔叔的客人了没?”
两个小家伙动作整齐地摇了摇头,眼巴巴望向女人手中的冰淇淋,咬着嘴唇。
女人顿时了然,把冰淇淋送到两个孩子手里,分外温柔地抚摸着他们的头发。
尹鸩显然和我一样,看出了她就是那两个小屁孩的妈妈,忍无可忍地把手搭在女人肩上,想跟她讨个说法。
可话未来得及没出口,那女人居然在机场华丽丽地送了尹鸩一个……过肩摔!
听到尹鸩狼狈落地的巨响,我明白这个女人不好惹,急忙跑过去扶起尹鸩,跟那女人亮明身份:“你好,我们是季阡仇的朋友。我是简瞳,他是尹鸩。”
“他的朋友有什么了不起的?”女人翻了一个大大的白眼,嗤声说:“这是我的地盘,请好好跟我说话,敢动手动脚,我算你们两个一起上。”
听着女人说的话,我终于理解小女孩那股野蛮霸道劲儿像谁了。
心中不由暗自慨叹:这哪是来度蜜月阿?是来比武哄孩子的吧?
“简瞳,走。”尹鸩从牙缝里挤出这句话,拍拍身上的灰,拉着我的手调头就走,“不要跟这种四肢发达不讲道理的人胡搅蛮缠。”
可才一个转身,那两个小家伙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跑过来抱住了尹鸩的两条腿,开始大声装哭,引得人群纷纷侧目,低声议论着尹鸩把两个孩子怎么了。
尹鸩不好发作,憋得面露难色,我也是浑身上下都写满了尴尬。
“还没有人能从我们一家三口手底下溜掉。”
一直抱臂冷眼旁观的女人冷笑着走过来,夺走尹鸩手里的行李箱,轻蔑地瞟了尹鸩一眼:“如果你们夫妻愿意在机场帮我带一天孩子,我倒是非常乐意。当然,你们也可以选择马上跟我一起离开这。”
眼看尹鸩额头暴起了青筋,就要发作,我赶紧冲女人点了点头:“我们跟您走!跟您走!”
女人使了个眼色,两个孩子立马松开了尹鸩的大腿,雀跃着跑到女人身旁,津津有味地吃着冰淇淋,完全不再是刚刚那副哭得可怜兮兮的模样。
尹鸩大概是怕两个孩子再闹,并没有反抗,和我一起跟那女人走了,只是全程面色铁青。
看着坐进女人的车子就开始闭目假寐的尹鸩,我幡然悟出了他的弱点,他怕孩子。在凇城的时候怕纪心爱,到了法国怕这两个小家伙。
车子行驶在广阔寂寞的公路上,空旷的天空,云朵被渲染成渐深渐浅的蓝色,飒飒的风声,在耳边奔涌,混合着前车厢音响传出的古筝曲子,连女人万宝路香烟的味道和孩子们吵吵闹闹的声音,都让人觉得心旷神怡。
沿途聊天的过程中,我得知女人是这边一家庄园的老板,她先生姓水,她让我叫她水太太。那两个小家伙,是她的一对龙凤胎,哥哥叫水怿心,妹妹叫水幼清。因为她先生的名字取自楚辞,所以两个孩子也都是从楚辞里选的名字。
她讲了很多她先生的事情,她先生爱下五子棋,她先生爱写毛笔字,她先生爱弹古筝,她先生爱喝玉观音,她先生爱吃炸酱面……
“那他人呢?”车子开进水太太古香古色的庄园时,尹鸩似是终于忍受不了她的喋喋不休,突兀地打断了她的话。
“不许欺负我妈咪!”一直看起来文文弱弱话不多的小男孩突然生气了,重重一拳打在尹鸩牙齿上。
“水怿心,你的礼貌呢?”水太太冷声喝制住了小男孩。
小男孩委屈地耷拉着小脑袋,嘟着嘴巴偷偷斜眼看尹鸩,尹鸩凶巴巴地瞪了小男孩一眼。
沉默的车厢里,水太太回头喷了一口烟雾,嘴角漾开一丝说不清是甜蜜还是苦涩的微笑:“我先生去了一个很远的地方,我和孩子们一直在等他回来。”
很远的地方……是死了么?
尹鸩也察觉到自己可能说错了话,脸色一变,小声说:“对不起。”
“呵,有什么好对不起的?说得好像他再也不会回来似的!”水太太嗤笑着弹飞了指尖燃尽的烟蒂,踩下刹车,“到了,下车吧。”
我跟尹鸩闻声相携走下车子,心里却觉得越来越摸不清水太太的底细。
她先生究竟是抛弃妻子,还是撒手人寰,或者真的只是出了远门……彻底成了一个不解之谜。
这时的我,还不能预见,每一段孤独守候的爱情,即使沿着不同的轨迹出发,最终也会重叠在一起,伴随车轮滚动的声音,碾轧出同样不愿被当局者揭晓的谜底。
无比神秘的水太太把我们送进房间,带着一双儿女离开了。透过窗子,还能看见她像个大孩子一样陪她的儿女们打雪仗,随和亲民地跟手下的员工一起贴春联、挂灯笼。
眼前烟火气十足的温馨场景,明明如此幸福安宁,却有铺天盖地的难过席卷而来,我突然泪意汹涌,忍不住偷偷看一眼破天荒在自己整理行李的尹鸩,他深邃硬朗的眉目轮廓在巴黎的阳光下显得格外柔和。
那一刻,我恨不得时光瞬移,迫不及待地想要知道我们孩子五岁的时候,他会成为一个怎样的父亲。
许是被我盯得不自在,尹鸩抬头扫了我一眼,又若无其事地继续整理着行李。
我收回视线望向窗外,耳尖地听到他嘟囔了一句:“这是什么?”
循声回眸,看见他手中那本小小旧旧的记事簿,正是我在挪威随身携带的那本,我不禁眉间一颤,光速冲过去想抢回来,可却被他轻巧躲开。
他站到床上,高高举起那本记事簿翻开,脸上露出难得狡黠的微笑,像是抓到别人把柄的小孩子,认真念出上面的话。
“尹鸩,尹鸩。饮鸩止渴,甘之如饴。我最爱的男人叫尹鸩,可他最爱的人却不是我。但我却一直笃信着,就算他是毒药,我也愿意穷尽一生,去拥抱……”
“别念出来阿!”踮着脚够不到日记本的我都快急哭了。
他却只是挑起眉毛眼角含笑地淡淡调侃:“这么爱我么?”
我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完全不想理他,蹲在地上,把脸深深埋进膝盖里。
他跳下床,蹲到我前面,硬生生捞出我埋在膝间火辣辣的脸,一只手拎着那本记事簿,另一只手钳着我的下颚不让我再低下头去,问我:“生气了?”
我张张嘴,实在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最后憋出了一个“没”字。
我是爱尹鸩没错,也是爱得热烈而极端没错,可我愿意昭告天下,却独独不愿意被他知道。尤其,还是通过现在这种难堪的途径。
我更喜欢默默守在他身后,用我对他的好,一针一线织成一张密密的网,把他紧紧困住,让他心甘情愿留下来,再也舍不得离开。
“简瞳,你真傻。”尹鸩钳着我下颚的手缓缓松开,轻轻抚摩着我滚烫的脸颊,冰冷的薄唇,在我唇角印下一吻,“不过……我喜欢。”
尹鸩抱紧我的瞬间,我听见记事簿掉在红木地板上的声音,像多年悬在半空的一颗心,终于尘埃落定。
我听见尹鸩在我耳边说:“我会一直陪着你,寂寞了有我在,难过了也有我在,但我不是毒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