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瞳把我送到哥哥的病房就离开了，我坐在哥哥的病床边，看着躺在病床上的他。
他的肩膀暴露在被子外面，裹着厚厚的几层白色纱布，睡容又安静，又干净，完全看不出痛苦，如同阖眸陷入沉思的天神，庄严而陌生，无比地遥远。
仿佛昨天，哥哥还是那个充满自信、鲁莽的小男孩。
会为了保护我，跟几岁的稚童打架；会为了庇佑我，接受尹叔叔的家法伺候；会为了安慰我，忍住伤痛费力地扭过腰亲吻我……
太过依赖哥哥，我甚至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原本柔和的轮廓，生出了锋利的棱角；原本温软的容颜，涂上了冷酷的神色。
我轻抚哥哥几欲斜飞入鬓的眉毛，在心里想着哥哥的改变，以为差不多只有三两年，却发现竟然不知不觉走过了如此漫长的岁月。
如今，我们……都已经长大了。
哥哥现在是另一个人的丈夫，我也即将成为另一个人的妻子。
其实，在尹枭怂恿我选择他以前，在简瞳和林陌出现以前，我一直认为，真爱只要有一个就够了。
可我忽略了，人类本身是不说谎就无法存活的生物，很难寻求事实的真相。
那么，是不是……只要努力相信并且珍惜，即使无法看穿伪装，也仍然可以培养出爱呢？
思考不出答案的我，在迷蒙的泪眼中，恍惚间看到哥哥醒了，居然好像还在对我笑，苍白的脸颊，干裂的嘴角。
我觉得自己一定是出现了幻觉，揉着眼睛擦干眼泪，可哥哥还是在对我笑。
我愣了几秒，然后跟疯了一样狂摁床头的呼叫铃，毫不矜持地大喊：“哥哥醒啦！快来人阿！”
哥哥醒了，我很高兴，护士很高兴，简瞳更高兴，连尹枭也很高兴，但还是有一个人不高兴。
“你可真跟纪心爱像亲兄妹一样，这人生随时重置的功能也太强大了。”林陌阴沉着脸，直接喋喋不休地表达出了他的不高兴。
“人家电影里那至尊宝，遇到点不如意的事，还得掏出月光宝盒，吼一嗓子‘菠萝菠萝蜜’。你俩这倒省事，流点血、受点伤、昏迷一下，醒过来就能得到全世界的原谅了。”
简瞳无声地横了林陌一眼。
林陌却完全没有半点要停的意思，越说越起劲：“小爷是不是应该把自己涂蓝、养胖，拉扇任意门，随时准备配合你们？”
“够了！他需要休息！”简瞳终于开口，无奈地瞪着林陌。
林陌勾起一抹苦味的笑：“我真不明白你现在还守着尹鸩有什么意义？为什么你就不能现实一点呢？你就那么喜欢被骗么？活在美好的自欺欺人里就让你觉得那么幸福么？”
简瞳反唇相讥：“不现实的不止是我，你也一样自欺欺人地把我想得很美好。”
是阿，为什么我们都不能现实一点呢？
哥哥喜欢我，只是我以为的喜欢。哥哥吻我，也许只是像尹枭一样，纯粹是觉得我希望他那样做。
难道我也喜欢被欺骗么？
难道我也喜欢活在自己编织的美好谎言里么？
身为罪魁祸首的我，没有任何说话的立场，木讷地站在尹枭身旁，勾着头把双手绞在一起。
“说够了没有？”哥哥哑着嗓子说出了醒来后的第一句话。
我慢半拍地抬头，偷瞄着哥哥，发现他巡视大家的目光里，少了几分平时凌厉和倨傲，多了一些落日般的苍茫与深沉。
“你特么比我还渣！有什么资格说话？”听到哥哥说话，林陌顿时来了精神，指着哥哥的鼻子说个不停，“别再想着脚踏两只船了，要么好好跟简瞳过，要么就放她自由。”
“这里还轮不到你来教训我。”哥哥虚弱地瞟了林陌一眼，嗓音越发沙哑，抬起连着心电监测仪器的手，颤巍巍地指着简瞳，“她留下，你们都出去。”
“算了，还是让你的小爱陪你吧。”简瞳闭起眼睛，坚定地摇了摇头，“我忙活了一天一夜，需要休息。”
哥哥寸步不让地盯着简瞳：“我说让你留下。”
简瞳毫不示弱地重复：“我说我不。”
“你能要点脸么？”尴尬的僵持中，林陌忽然跳起来朝哥哥嚷嚷，“简瞳都说不了，你还纠缠个屁？”
哥哥就像没听见林陌的话，依然定定望着简瞳，沙哑的嗓音散发出摄魂的气场，一字一顿地说：“简瞳，你想好。今天如果不留下，以后可能就再也不需要留下了。”
“不需要想。”简瞳丝毫不惧哥哥的威胁，一针见血、指桑骂槐地说，“我是个双商健全的成年人，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我不像你，我没有摇摆不定，只是有自知之明，明白自己配不上林陌而已。我不选择他，不代表会选择你。”
我突然有点搞不懂简瞳了。
她拉着我来病房陪哥哥的时候，不是这样冷漠的态度阿。
难道……又是她的策略么？
愚昧如我，和哥哥一样，理所应当地忽略了简瞳的骄傲和自尊，单纯地把感情想象得非黑即白。
所以，当简瞳潇洒地转身走出病房时，眼看着窗外的光线凌乱地交叠，大家的影子和脚步在地上纠结相错，我从未想过，会是对我们这群人一生的隐喻。
简瞳走了，林陌追了出去，尹枭识趣地退避，始终一言未发。
在原地愣怔了半天的我，后知后觉地发现病房里只剩下我和哥哥，回想起昨晚的那个吻，脸无可救药地热起来，本能地调转脚步想要逃开。
怎料身后兀地响起了一声“小爱”。
哥哥冷冷地声音像是在调侃：“你这样……可没有资格当情妇阿。”
“在这种事上合格有什么用？”我汗颜地低头对着手指小声嘟囔，“况且……我又没答应你。”
哥哥出乎意料地发出一声短促地轻笑：“说要跟尹枭结婚，却又送我巧克力，还对我主动投怀送抱的人……是你吧？”
“你又比我好多少呢？”听到哥哥的指责，我终于鼓足勇气迎上他的视线，和他互相揭短，“让简瞳对你动了真情，又把她一脚踢开。林陌说得对，你不要再这么渣了，好好珍惜简瞳吧，不要再对除了她以外的女生胡乱发情了。”
哥哥镇静地望着我，慢条斯理地说：“那你解释一下……昨天的拥抱，是什么意思？还有……我吻你的时候，你为什么没有推开？”
我的脸越来越热，完全不敢再看哥哥，偏过脸嘴硬地说：“没什么可解释的。我们从小就经常接吻拥抱，不是很正常的事情么？”
“昨天的吻……不一样吧？”哥哥像抓住了我的把柄一般，言之凿凿，“你也很贪恋阿，如果尹枭不出现，我觉得你根本没法停下来。”
我攥紧了拳头，紧闭双眼，不耐烦地说：“跟简瞳重修旧好，还是选择怀着别人孩子的我，哪个会比较幸福，连我这种脑袋不够用的人，都会计算。”
“我更希望……你能幸福。”哥哥强硬的语气忽然变得无比委屈。
我垂着头，继续睁眼说瞎话：“我很幸福，而且在尹枭身边会更幸福，因为他爱我。”
“我也爱你阿。”哥哥沙哑的嗓音逐渐提高分贝，语气从失落变成了激动，“我的确对一次次被我伤害的简瞳，怀有很深的愧疚，可我始终没法对你弃之不顾。”
“那只是你的责任感在作祟。或者说……是你的错觉，总之……绝不是爱。”
我实在掰不下去，不得已搬出了林陌从前给我讲过的……什么斯摩还是摩斯的那套理论：“你没听说过那样的事么？被绑架的人，也会爱上绑架自己的坏蛋。”
“因为一直被坏蛋封闭在他的世界里，不依赖坏蛋根本没法生存。一旦被坏蛋温柔相待，就会把坏蛋当成是拯救自己的神，明明对方才是那个让自己身陷囹圄的坏蛋。”
“我稍稍对你脸色好点，你的感情就偏向我，也是这样的道理。”
我小心翼翼地瞄了一眼哥哥僵住的脸，绞尽脑汁爱地说出最绝情的话：“我们不能再把对方绑架在自己的世界里了。寻找新生活，是你当初对我说过的。我现在……原封不动还给你。”
“你是在怪我么？”哥哥艰难地坐起来，愧疚而哀伤地凝望着我，“我承认……当年是我一厢情愿要留你在尹家……”
我知道哥哥在说当年尹叔叔要把我送去孤儿院的事情，那并不是哥哥的问题，同意把我留下的尹叔叔，同样有错。
如果早把我送走，哥哥早就获得自由了。
“不止是你绑架了我，我也在绑架你。”我急促地打断哥哥的话，大力吞了一下口水，妄图咽下胸中郁结的万千不舍，一手指向哥哥的胸口，一手戳着自己的胸口，说出最后一刀两断的话。
“我们……从今天起，就还给彼此自由吧。我会乖乖留在尹枭身边，你……也要乖乖回到简瞳身边哦。”
没有勇气等待哥哥的答复，我慌不择路地匆匆逃跑，泪水挥洒了一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