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饭过后，我趁大家不注意，偷偷独自溜进了玻璃花房。
花房中央，并列在一起的两座水晶墓碑上，镶嵌着爸爸妈妈的照片，妈妈和我长得很像，爸爸比大部分女生还要精致漂亮。他们浅笑着，静默在四方小框里凝望着我。
昏黄的夕阳中，有几只迷路的河鸟从玻璃花房的上空掠过，墓碑前新鲜欲滴的玫瑰花被嘶哑的鸣叫震落几片花瓣。
我跪下去，轻轻抚摸妈妈的脸，喃喃地说：“妈妈，你看到哥哥的妻子了么？是不是比我好很多？聪明、漂亮、善良，而且……健康。”
“但其实她好像也不太聪明，有时候比我还傻，明明我是她的情敌，她却像真正的妈妈一样照顾我。”
“所以，你要和爸爸一起，暂时替我保佑她和哥哥。嗯，只是暂时。要不了多久，我就会去跟你和爸爸一家团聚了。”
“想到终于能够见到爸爸妈妈，我就觉得，不那么怕死了……”
说着说着，我的眼睛像被打开了水龙头，眼泪扑簌簌地坠落，滴在新鲜的花朵上，染脏纯白的花瓣。
忽然，墓碑后面的花丛里传来一个大大的哈欠声。
我被吓得打了个激灵，泪水都断了流。潜意识地害怕爸爸妈妈会现在就带走我。
不过，事实证明，我想太多了。
花丛里探出一个面容熟悉的脑袋，像从地狱走上来的天使。
林陌刚睡醒的头发，在绯色夕照下，化作一片乱蓬蓬、毛茸茸的剪影，眼睛晶晶发亮地望着我，不耐烦地冲我嚷嚷：“你们还真是兄妹，一个两个地来找死人聊天。”
我有点懵，揉着眼睛，难以置信地问：“你不是走了么？”
“怕你的尹鸩欺负我的简瞳，暂时驻扎在你爸妈的墓地。”林陌从花丛里钻出来，坐到我旁边点了支烟。
我鼓着嘴，伸手打散飘过来的烟雾，白他一眼：“你不怕有鬼么？”
“你才该怕吧？”林陌叼着烟微微颦眉，嘴角却勾着淡淡的笑意，“你一个孕妇，吃完饭不乖乖睡觉，天都快黑了，跑到这里干嘛？小宝宝会染上阴气的。”
我才不会被他吓住，勾着他的脖子，像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一样调戏他：“上楼一起睡？”
“好阿。”
听到林陌的回答，我立马缩回了手，瞪大眼睛瞅着他。
他夹着香烟解释：“开玩笑的。”
“我可笑不出来。”我嘟囔着躺下，把头枕在他腿上，望着他尖尖的下颏，“其实……你很爱简瞳吧？”
“对。既然被你看出来了，我也不打算继续装蒜。”林陌怕烟灰掉在我身上，把烟夹在手里，低头苦恼地问：“我表现得有那么明显么？”
“超级明显。”我抢过他手里的烟，在地上戳了半天，才终于熄灭，然后学着他的模样，把烟叼在嘴里，浮夸地眯起眼睛，酷酷地问他：“说！你留下来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目的？”
“我什么目的都没有。”林陌对我比了个投降的手势，“你不要介意，想做什么，就继续做吧。”
“真的？”我叼着熄灭的烟故作狐疑地扫视他。
“当然是真的。”林陌捏住那支烟，轻轻一弹，把它丢了好远，“你的爱能是成全，我的爱就不能是成全么？”
我当然知道林陌没有目的。
他是我长这么大见过最干净、最有血性的人。
如果没有哥哥，我一定会心无旁骛地爱上他。
想到他夜里睡在这会冷，我拍拍屁股站起来，特别爷们地跟他说：“我去给你取条毯子。”
“不用了。”林陌摇摇头，拉开一罐啤酒，眼含笑意地仰脸望着我，还是当初那副痞痞的模样，“你现在对我这么好的话，我会忍不住拥抱你阿。我已经……不想再做任何对不起简瞳的事情了。”
“喂！我好歹也算是你前女友！你刺激到我了哦！”我不满地对他扮了个鬼脸。
林陌啜了一口啤酒，撇着嘴巴揶揄我：“会么？我以为你只喜欢尹鸩。”
我弯下腰，一本正经地跟他说：“我可是真的喜欢过你哦！”
“我知道。我也是。”林陌抬手摸摸我的头，“快回去吧，这里蚊子太多。”
“嗯。”我点点头，把食指放在唇畔，煞有介事地压低声音，告诉他：“我会保密的。”
“我就是相信你，才会出来跟你聊天的。”林陌笑了，在空气里胡乱挥着手，“一个人在这喂蚊子，很寂寞阿。”
我得意地站直身子，问：“那以后我每天都来陪你聊天好不好？”
“好。”林陌仰头又灌了一大口啤酒，笑眯眯地说：“把尹鸩的好烟好酒多给我拿点，家里还有什么好吃的，都招呼着。”
“没问题。”我对他比了个胜利的剪刀手，踩着跑跳步，哼着小曲，回到了卧室。
才刚关上卧室的房门，我便听到了鼻腔嗡嗡的啜泣，漆黑一片的房间里，简瞳的肩膀在窗前微微耸动着。
我蹑手蹑脚地坐到床上，屏住呼吸拍了简瞳的肩膀一下，小心翼翼地问：“你怎么了？尹鸩又欺负你了么？”
“没人欺负我。”简瞳偏过脸对我笑，脸上还挂着半条鼻涕。
我努着嘴朝她翻白眼逼供：“那你哭什么？”
“我跟尹鸩分手这段时间，发现了一件事。”简瞳把头发撩起来，目光凝重地盯着天花板，“我和林陌之间的感情牵绊，比和尹鸩的更强。即使跟尹鸩在一起，我还是会觉得寂寞。我们已经无法像以前一样，真正地融为一体了。”
“究竟是为什么呢？我对尹鸩的感情明明从来没有变过。”说到这，简瞳把头深深地埋下去，苦恼地抓着太阳穴，低低的声音像在嘶吼，更像在质问，“我为什么会变成这么冷漠的人呢？”
“你不是冷漠。”我担心地抓着简瞳的手，语无伦次地安慰她，“只是你的包袱太重了，需要尹鸩跟你一起承担，你只要试着依赖他，一切都会慢慢好起来的。”
我也不晓得我的话有没有安慰到简瞳，她很快就窝在我怀里睡着了，可我的睡眠却丢了。
简瞳对林陌的感情，会不会是像我对哥哥一样呢？
无论在谁身边，对那个人的思念都是在所难免的。
可如果真是这样……哥哥不就很可怜么？
没有我在身边，又得不到简瞳的温柔和爱，他会活不下去的！
辗转反侧睡不着觉的我，最后又偷偷溜了出去，从冰箱里翻出大包小包的食物和酒，垫着脚尖鬼鬼祟祟地走向玻璃花房。
林陌居然真的没睡，而且还明目张胆地站在玻璃花房门口抽烟，我急忙把他拽进玻璃花房，掏出各种酒、各种吃的进贡，慢条斯理讲给他简瞳的事情，等着他给我出谋划策，替我分忧解难。
听我讲悄悄话的，除了林陌，只有不能解梦的风，和漫天眨着狡黠的眼睛的繁星。
听我讲完，林陌非常无奈地耸耸肩，条理清晰地告诉我：“第一，简瞳永远不会依赖任何人。第二，你找错了求助对象，我只说不会扰乱你的计划，不代表会帮你。如果可以，我希望能给简瞳幸福的那个人是我，不是尹鸩。”
“不帮忙就不许吃。”我怄气地夺过林陌嘴边的零食。
林陌尴尬扶额：“你这么晚不睡觉，跑来找我，就为了这件事？”
我气结：“废话！简瞳说跟你的感情比跟哥哥深！我还能睡得着么？”
“我们感情当然深。”林陌吃的都被我抢走了，只能一口接一口地喝酒，“像你和尹鸩一样，从出生开始就在一起，没有感情才不正常吧？”
“可是哥哥不喜欢我！喜欢简瞳！”我情急之下掏出了手机，翻开那条短信给林陌看。
林陌嗤笑：“你以为简瞳不喜欢尹鸩么？如果不喜欢为什么要留下？为什么要和他睡在一起？我和简瞳，除了她发病时的人工呼吸，连接吻都没有过。人的心或许有时会自我蒙蔽，但身体是不会说谎的。”
尽管林陌说得好像很深奥，但连我这么笨都听懂了。
我好笑地给了他一个大白眼，对他嗤之以鼻：“照你这么说……难道我喜欢尹枭么？”
林陌摇摇头：“你跟我们不一样。”
我气急败坏地踢他一脚：“怎么不一样了？”
林陌望着夜空闪耀的繁星，像是经过了一番审慎的思考，终于开口：“你的生活……是困了就睡，饿了就吃，难过就哭，高兴就笑。但我们的生活……是忍耐。”
“我现在也在忍阿！”我愤愤地攥起了拳头。
“所以，你现在长大了，我已经帮不到你什么了。”林陌抬手摸摸我的头，又开始轰我走，“快点回去吧，如果他们发现你不在，你和我就都暴露了。”
“只有你会暴露！”我狂翻着白眼吐了吐舌头。
林陌摊手：“你还认得我，就说明你已经记起来了阿。”
我不屑地瞟着他：“我到时候会装作不认识你的。”
“好。算你狠。”林陌拱手对我作揖。
我正得意着自己制服了他，他居然出其不意地搂住了我，鼻息紧紧地贴在耳际，挑逗地说：“那……要不我真的抱你一起睡？让尹鸩和简瞳都死心？”
“你去死！”
我一溜烟地跑出去，在玻璃花房的透明墙壁上，拿口红画了个愤怒的小表情，食指压住鼻尖，冲他扮鬼脸。
林陌“咚”地一声，隔着玻璃轻轻把拳头敲在我的鼻尖。
我扒着眼皮朝他扮了个更大的鬼脸，转身欢畅地笑着跑远，张开双臂，像是在飞。
如果像林陌说的，身体不会说谎，那简瞳一定还是爱着哥哥的吧？
嗯，一定是的。
我固执地这样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