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从海边回到家,斗鸡附体的尹鸩,又跟简瞳吵了起来。
“你信不过我我马上就走!是你说她离不开我要我为她负责的!不然你以为谁愿意照顾她?”简瞳终于强势了起来,拎着行李笔直地往门外冲。
“你不想跟我离婚就必须让她好起来!”尹鸩追上去拉住简瞳的手臂,脾气一点都没有减弱,丝毫不像挽留她的架势。
简瞳显然被尹鸩的不甘示弱激怒了,狠狠甩开尹鸩,哭笑不得地怒视着他:“说清楚点!谁不想跟谁离婚?是谁一次次拖延离婚的日子?是谁口口声声让我不要离开?纪心爱病了你也神经错乱了么?”
尹鸩的表情稍有松动,再度钳住简瞳的手腕,语气渐渐变软,甚至有些颓唐:“她不好起来,我再幸福也没有意义。”
简瞳甩了几下没甩开尹鸩的钳制,恼火地问:“我凭什么要为了让她开心跟你演戏?”
尹鸩理直气壮地迎上简瞳的视线:“谁说是演戏了?”
简瞳嗤笑着摇了摇头,无奈地指着尹鸩的胸口:“你好好想想,你为什么挽留我?你爱我么?”
“当然爱。”尹鸩抽出另一只手,握住简瞳指着他胸口的手,神情严肃地皱着眉。
“这样你还说爱我?”简瞳笑得身体轻颤,眼色如刃地冷冷扫视着尹鸩,“你的爱就是为了纪心爱践踏我的尊严?为了纪心爱冷落我?为了纪心爱折磨我么?”
“你们不一样!”尹鸩双手箍紧简瞳的手腕,举过简瞳头顶,把简瞳抵在墙角。
简瞳轻佻地笑着凑近尹鸩,垂眸盯着尹鸩的嘴唇:“哪不一样?纪心爱是从头到脚干干净净的小天使?我就是可以随便玷污的女人?”
尹鸩身形倏忽一僵,动了动唇,没有说话。
简瞳干笑着望进尹鸩的眼睛,字字铿锵地补刀:“尹鸩,你只有一颗心,爱不了两个人。别再说什么超越爱情的羁绊,什么亲人一样青梅竹马的关系,连以前的纪心爱都比你清楚……爱,就是爱。”
说到一半,简瞳似乎想起了什么,充满讥讽似地挑衅:“对了,你还不知道吧?纪心爱早就发现了自己活不久,在订婚宴那天夜里给我写了信,把你托付给我。所以,她和尹枭睡……可能是蓄谋已久的。”
“啪!”
我还没来得及消化他们信息量巨大的谈话内容,尹鸩居然淬不及防地给了简瞳一记清脆的耳光。
看到简瞳发狠又凄楚的笑意,尹鸩后悔似地看了看打过简瞳的手,又看了看简瞳红肿起来的脸。
这都不还手?还笑?
“啪!”
在他们僵持住的时候,我忍无可忍地冲上去,扬手还了尹鸩一记更加清脆响亮的耳光。
尹鸩蓦地愣住,用那双深不见底的深邃眼眸,像看陌生人一样盯着我,仿佛要探清我的全部心事,莫名让我觉得恐惧……和悲伤。
当然,我不是没有察觉到尹鸩这种眼神背后暗藏的失落和难过,甚至连他委屈受伤的表情,都一直徘徊在脑海,勾得头和胸口跟着一起痛。
可整个人生一片空白的我,见到第一个人就是简瞳的我,实在没有办法看着别人欺负简瞳,而坐视不理。
简瞳对我来说,像破壳的丑小鸭第一眼看见的鸭妈妈,尽管明白我们之间并无关联,却只有她可以依赖。
于是,我只能继续扮演尹鸩的“自尊粉碎机”。
“你这人怎么这么恶心阿?”我指尖猛戳着他的胸口和太阳穴,喋喋不休地数落他,“一会喜欢什么纪心爱,一会缠着我,一会又不放简瞳走。你以为你名字里有个‘鸩’就是皇帝么?还想搞个三宫六院七十二嫔妃么?”
“对,都是我的错。”尹鸩被我戳得一步一趔趄,像只泄了气的皮球,喃喃地嘟囔,“四年前,是我忘了告诉你……”
我好笑地打断了他:“说什么傻话?四年前?一百年前我也不认识你……”
尹鸩猛地向前迈了一步,乍然倾身,出其不意地用一个报复意味十足地吻,同样打断了我。
明明应该推开他扳住我肩膀的手,明明应该甩掉他扶在我后脑勺的手,我却连用力呼吸都不敢。
这个吻……强烈得……好像一旦触碰……就会毁灭一切。
尹鸩松开我的瞬间,我才缓过神,怒不可遏地踢打他:“你怎么可以亲我?这种事只能跟以后娶我当新娘的人做阿!”
尹鸩猛地攥住我扑打他的手,别住我乱踢他的脚,目光如炬地凝视着我,轻启薄唇,问:“那……是谁告诉你这句话的?”
对阿。
是谁?
刚刚脱口而出的那句话……是谁……告诉我的?
——不可以再亲我了。
——我们已经不是小孩子了。
——这种事情,只能跟以后娶你当新娘的人做。
一句句似曾相识的话语,如同一枚枚重磅炸弹,在我脑海里爆开血肉模糊的疼痛,留下硝烟弥漫的耳鸣。
我仿佛闻到呛鼻的药膏味,我仿佛看到白蒙蒙的柔光里,面容冷峻的少年趴在床上,费力地扭过腰,在脸上嵌着泪珠的幼女唇畔,印下一个无比纯洁的吻。
我仿佛听到简瞳每夜拍着我讲给我的故事——
从前,有个小女孩,叫纪心爱。她有一个很爱很爱她的哥哥,叫尹鸩……
我听到大家在叫一个人的名字:“小爱!小爱!”
我看到简瞳、尹鸩、尹枭的脸,在我眼前的白光里逐渐模糊掉,最终湮没进万籁俱寂的黑暗中。
混沌的世界,简瞳的睡前故事,还在继续——
尹鸩从来不让纪心爱叫他的名字,他喜欢听她叫他“皓桀哥哥”。他们是彼此唯一依靠的绳索,唯一的亲人,唯一的家。可有一天,纪心爱却发现,她快要死了。而且,她还发现,她的哥哥……不爱她了。
丢失的记忆,犹如一块块拼图,从四面八方奔涌而来,在脑海深处汇聚成一帧帧画质粗糙的老旧胶片,循环演绎。
尹鸩、简瞳、尹枭、林陌的脸,刷刷从我眼前清晰地掠过。
如同做了一场二十一年的美梦,我沉迷其中,不舍得醒……
但我还是醒了。
我还是在刺鼻的消毒水味道中,苏醒了过来。环视四周,一片素白的病房里,只有我和尹枭,那些画面,那些人,全部雾气般消散了。
尹枭拿棉球在我干裂的嘴唇上洇着水,淡淡地告诉我:“简瞳和尹鸩回去收拾东西了,你可能要在医院住一段时间。”
我虚弱地拨开尹枭的手,哑着嗓子问:“我不住医院。告诉我……还有多久?”
尹枭一愣:“什么?”
“我还可以活多久?”我本来想好好地问,可一开口,就带出了哭腔。
尹枭瞳孔微缩,咬了咬下嘴唇,声音发颤地反问:“你……想起来了?”
我忍住喉咙里翻涌的干痛,重复刚才的问题,眼泪噼里啪啦往下掉:“我说……我还可以活多久阿?”
尹枭抽出几张纸巾,帮我擦掉不断滚落的泪滴,挤出一丝憔悴的笑:“拿掉孩子的话……也许还能再过几次生日。”
我吸着鼻子,努力平复着情绪,哽咽着问:“如果……不想拿掉呢?”
尹枭抿着嘴唇,摸摸我的头发,语调轻柔地说:“我们已经跟医生商量过了,拿掉孩子对你来说是最安全的。”
“可我还是会死。”我咬住拳头,不想哭得太难看,尽量平静地说,“多活几天和多活几年,没有区别,只会成为你们的拖累。”
尹枭不像尹鸩,不会劝我活着,也不会说我不是拖累,言简意赅地问:“你想怎么做?”
我隔着被子轻轻抚过已经明显隆起的小腹,非常笃定地望着尹枭,说:“我想留下这个孩子。”
尹枭喉结上下浮动,咽了咽口水,垂眸敛去眼底泛出的水汽,悠悠地问:“即使……可能活不到生下它,你也愿意么?”
“我会坚持生下这个孩子的。”我抓紧腹部的被子,一瞬不瞬地盯着他,任由泪水簌簌掉落,“孩子的名字……叫尹蜜,好么?”
“你觉得好就好。”尹枭这次没有用纸巾,直接拿指腹抹去了我的泪水,眉间揪起一片踌躇的阴云,“但……即使不能吃药,每天都要忍受着头疼和呕吐,你也愿意么?”
我抹掉横流的泪水,咧开嘴角,冲他点点头:“嗯。我已经想好了。”
“好。我去给你办出院手续。”尹枭红着眼睛站起来,如同仓皇逃跑一般转身走掉。
“等一下。”我残忍地叫住尹枭,咬破了拳头,才勉强忍住哭腔。
“不要告诉哥……不,我是说尹鸩。不要告诉尹鸩和简瞳,我想起来了。还有,我们……尽快结婚吧。肚子已经越来越大了,我还想漂漂亮亮地穿着婚纱当新娘呢。”
“好。我明白了。”尹枭连头都没有回,微微耸动着肩膀答应我,随后便快步走出了病房。
望着尹枭脚步沉重的背影,我的泪水彻底决了堤,波涛汹涌地漫过视线。
我十六岁的那年,哥哥生日的那天夜里,他除了抱着我告诉我,我是他生存的意义,还对我说过,他的心愿。
“小爱现在果然如我所想的,变成了漂亮的大女孩,以后还会变得更漂亮。我希望……未来有一天,可以看到你穿着华丽的婚纱,牵着你的手,和你一起走过教堂的红毯。”
哥哥,对不起,这是我唯一能够想到,可以跟你一起走过红毯的方式。
尽管,明知道红毯尽头的那个人,不可能是你,但哪怕只是牵着你的手,和你一起走过,也好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