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传言开国初陈留江家著《明经律典》一书时,清微派也有参与编纂,虽是世间已无陈留江家,但这清微派却还是一脉相传,便是如今,依旧是个生机勃勃的道家门派。
而这萧道衡和程九疑,皆是其门下弟子。而这《明经律典》的学问,萧道衡尤为擅长。
“文昭小郎倒是好学。”姚七娘含笑回声道。
不过,如今文昭小郎在,她倒是不便同萧先生提起昨晚之事,便随意寻了个由头走开。只是没走多远,便又遇到了程九疑,想起萧道衡昨晚的话,姚七娘只觉心有余悸,若是那时萧道衡未曾赶来,这九疑道长是不是便放任她被那刺客杀死?
姚七娘见着他,微微一礼之后便想走开,却没有想到程九疑上前一步,用手中的拂尘将她拦了下来。
“道长还有何事?”姚七娘不解,朝他看去。
“你不想知道昨日那杀手是谁派来的么?”他看向姚七娘的眉目含着笑意,似乎全然不知道昨日会是那般性命攸关之刻。
姚七娘微抬了眼眸,瞥了程九疑一眼,从容应答道:“也无非是宁家罢了。”
“哦?你知道?”程九疑微弯唇角,将拂尘收入袖中,“你是不是在恼我明知你会有威胁却不出言提醒?”
恼?姚七娘自然是恼的,昨日若不是萧道衡前来,她的性命还就真的就交代在那里了。这程九疑真是阴晴不定的性子,这一点倒是有点像陛下,也难怪他会成为陛下眼前的红人。
“九疑道长,七娘一介凡人自是惜命,九疑道长可曾想过,昨日若是萧先生未曾赶来,七娘这条命,便交代在这你这九华观中了。”姚七娘出声讥讽,语气自是不善。
程九疑微微勾唇,退开一步,看向姚七娘道:“如你这般说法,那救你的萧先生便是善人,我程九疑便是恶人了?”
他此言出口,姚七娘还未作答,那程九疑便又含笑出声,修长的眉上挑,却无端令人觉得气势逼人。
“他不过是道貌岸然,你们为何都觉得他好?”似是想到了过往,程九疑的神色又愈加复杂起来,他唇角虽是挂着笑意,但眼中却似有一腔火焰正烧。
姚七娘知道,想来是因为那个‘阿意’。
“九疑道长,我并非这个意思。只是,萧先生昨晚救下我是事实,你没救下我亦是事实。”姚七娘平静了声音开口道。
程九疑却嗤笑一声道:“我和那厮相识多年,自是知道他什么品行,我笃定他会出手救你,故而未曾派人前来。我与他不同,可不是将‘好’字写在脸上的。”
“那我多谢九疑道长的好意。”姚七娘续道。
程九疑则朝她挤了挤眼道:“你可别还不信,那宁文昭可是我请来保护你的。”
宁文昭是被他请来了?姚七娘心中一个咯噔,有些不悦开口道:“你将他牵扯进来做什么?”
程九疑却是轻哼一声,一脸戏谑道:“宁家人想杀你,他是宁家嫡子,日后也许会成为宁家家主,若是他护着你,宁家人暂且不敢轻举妄动。”
程九疑这番话虽是有理,姚七娘却无论如何觉得有几分不对味来。
“昨晚一事,你告诉他了?”姚七娘有些压抑出声。
程九疑摇了摇头,随后却用手托腮道:“可即便我不说,萧先生也会告诉他,因为他不日远行,故而将你的事情同那文昭小郎知会一声,也好护你周全。”
“你……”姚七娘实在不知道该说程九疑什么好,抬眼却见他仍是那副漫不经心的模样,心头不由得一阵窝火,便回过身去,朝方才萧道衡练剑的地方跑去。
若是可以,她希望能在萧道衡将此事告知宁文昭之前阻止。
只是再到竹林时,萧道衡却早已不见,只剩宁文昭在林中舞剑,竹叶曳曳,风声梭梭,那少年人手中剑招凌厉,仿佛在发泄着什么一般,每一招每一剑皆是极狠极用力。
姚七娘知道此刻不便打扰,便站在一旁,她不由得想起那次同文昭小郎遇险之时,他杀伐果决又狠辣的剑招,他到底还只是个少年,却不知经历了些什么,变成如今这个模样。之前在豫章之事,他被人追杀,受伤,面对她时却好似早已习惯这一切。
她知道这世家之间原本便少不了勾心斗角,可是如他这般年纪却已经涉足其中,当真是一件令人悲伤的事情,文昭也好,柳十一也好,他们身上,有太多太多的身不由己。
许久,宁文昭的剑招才停止,少年人的背影萧索,融在竹影中,微微发颤。
“文昭小郎。”姚七娘走上前去,唤了他一声。
宁文昭听到声音,正欲转过身来,只是在侧过身时步子一滞,只留给姚七娘一个微侧的身影。
“对不起……”他涩哑出声。
姚七娘一怔,顷刻便明白,想来是他知道昨晚的事情了。
“此事又不是你的主意,你道歉做什么?”姚七娘面上带着笑意开口。
但便是这般,宁文昭才愈加内疚道:“我到底是宁家的人,宁家对你做出这些事情……我真的十分抱歉。”
姚七娘却是忽的正了色,看向宁文昭沉声道:“你是你,宁家是宁家,不是你做的,你为什么要觉得抱歉?”
不是你做的,你为什么要觉得抱歉?
宁文昭这才缓缓转过身来,曦光之下,眼前的女子的身上仿佛镀着淡淡的光晕。他想起在丹阳时同她的初见。如今百转千回,竟然不知不觉之中同他积累了那么多的缘分。
她的母亲是宁思,是他的堂姑,是他宁家的人……那么,她是他的表姐……虽是极少极少,但他们身体里都流着宁家的血。
这令他不由得想更加看清她的眉眼。
他走上前一步,颔首,却仍是有礼的站在姚七娘的一步之外。
十六年前,他尚未出生,不知道姑姑是什么模样……只是看着姚七娘那双眼,他便觉得,这不像是宁家人的眼,宁家人的眼总是那般凝重,无论是男是女,都是深沉有自持,全然不似她这双眼,灵动秀气,又充满生机,好似三月正明媚的春光,驱走他心中那料峭的冬寒。
不由得,鬼使神差的,他忽然低声呢喃道:“姚春。”
“嗯?”姚七娘下意识轻应出声。
她的声音像是旖旎的春风,绵软轻柔,轻轻的挠过他的心扉。
抬眼再对上她娇美的脸,仿佛为了掩饰心中悸动,宁文昭随即便出声道:“在柳先生回来前的这段时间,我会留在这九华观。”
姚七娘无奈一笑道:“我先前便说过,你不必如此。”
虽是宁文昭出手她也许的确可以安然无恙,但是这无异于将他牵扯进此事。
宁文昭却是垂了眸子道:“你若是心中膈应,便姑且当我在这九华观修行一段时日罢了,《明经律典》一书,本就集诸子百家之大成,我在这观中修行,也算是体会一番这道家的妙处。”
原本二人之间气氛有些凝重,宁文昭此言一出,姚七娘便随即忍不住破功噗嗤笑出声来。
她咯咯笑出声,全然不似世家女那般矜持,但饶是如此,宁文昭也看着她不由得露出笑意来。
“好了,既然如此,便允我留下吧。”宁文昭的声音极为温柔,他便低声说着,便伸出手,作势要抚上姚七娘的发,姚七娘下意识要避开,宁文昭却又续道,“别动,有片叶子。”
姚七娘这才顿住,他的手拂过她的发,虽是片刻的时间,指尖却好似舍不得那纤细的墨发,缓缓抽了回来。
“好了吗?”姚七娘出声询问。
“好了。”他含笑回答。
他说谎了。
拢于长袖下的手心空空荡荡,根本没有叶子的影子。
心底有个很小的声音告诉自己,宁文昭,她是有妇之夫,是你的表姐……可是,从初遇开始,这个女子就好似一颗会生根发芽的种子,埋在了他的心里,缓缓生根发芽,直到占据他的胸膛、呼吸、视线……
可是,他放不下。并且,心底还有一个声音在隐隐说着,她嫁与柳秦筝并非自愿,她只是你的表姐,并非极近的血亲……
他知道从这一刻开始,便要万劫不复了。
时间眨眼间便到了深夜,姚七娘房间的灯火还亮着,昨晚一事她心有余悸,不能轻松入睡,便索性拿了些话本子来看,看到兴头时,便听有敲门声传来。
“谁?”姚七娘朝门外喊道。
“是我。”宁文昭的声音传来。
姚七娘走到门前,却没有急于开门,而是隔着门询问道:“文昭小郎怎么还没休息?”
“今日得萧先生开解《明经律典》中困惑,心中欢喜不自胜,故而难以入眠。”宁文昭有些低沉的声音传来,“那你为何又是如此?”
“我……”姚七娘自然不会将昨晚一事太过惊险故而今日难以入眠此事告知,犹豫一番没有吐出一个,便听得宁文昭敲了敲门道,“将门打开吧。”
姚七娘迟疑了一会,将门打了开。
月光缓缓倾斜而下,衬得眼前的少年人面如冠玉、俊美非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