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向罗敏时，谢询目光立刻柔了下来，还带着一股浓浓的怜惜，“我来——”
他差点将“来看你”的话说出口，意识到现场不止他们两人，忙改口道：“我来找阿放借书。”
孟澄好好的课堂，先是被罗敷打断了一下，现在又冒出来两个男子，她脸色沉了沉，拿戒尺敲了敲桌面，“如果两位郎君没什么事，就快些离开，不要扰了我的课。”
罗放立刻道：“先生勿怪，我们这就走。”他拉着谢询要离开。
谢询却觉得自己不能放任善良的惠奴被欺负，若是没看到也就罢了，既看到了，他就不能不管，否则日后叫惠奴怎么看他？
所以他非但没走，还直接跨步进来，对孟澄拱手行了一礼，“先生稍安勿躁，且容我说几句话。”
他走到罗敷面前，居高临下看着她，语气咄咄逼人，“刚才惠，二娘子背书背得好好的，罗大娘子何故发笑？先不说你自己一个字也不会背，就是——”
罗敷似笑非笑瞥了他一眼，神态睥睨傲然，明明她是坐着的，在这一眼下，谢询油然生出一种自己才是需要仰视的那个。
“你怎知我一个字也不会背？说话之前，谢二郎就没过过脑子么？”
谢询长这么大，何曾被人这么当面下过脸子？当即懵了一瞬，反应过来后脸色骤然涨红，“无知蠢妇！难不成你还想说你都会背了？”
002：“无知蠢货！罗敷，上，背给他听听，让他知道知道，不是所有人都跟他一样蠢。”
罗敏拉了拉谢询，“谢大哥，你怎么能这么说阿姐？就算，就算她不会背，你——”
她看了看罗敷，丢过来一个挑衅的眼神，嘴里却一副为她好的语气。
“阿姐，你也有不对的地方，怎么能说谢大哥说话不过脑子呢？他也是气急了才这么说你，不是故意的，你千万别放在心上，快跟谢大哥道个歉，这事儿也就过去了。”
002翻了个白眼儿。
孟澄视线在几人身上转了转，没再开口。
罗放张了张嘴，觉得罗敏这话听起来有些不对劲儿，但具体哪里不对劲，他也说不上来。
罗敷好整以暇地看着罗敏做戏，心下颇觉有趣，有人免费到她面前来表演小丑娱乐她，她怎么着也得赏脸不是？若是让她一个人唱下去，也太没意思了，她就勉为其难给她搭搭戏吧。
“谢二郎刚才说我一个字也不会背，不知哪里来的根据？”罗敷无聊地转着笔杆。
谢询冷哼一声，“这还需要什么根据？想也知道。”
“哦，原来谢二郎说话全凭想象。若是我全都会背呢？”
谢询简直要被她给气笑了，“全都会背？那我就把谢字倒过来写！”
罗敷手中笔杆骤然停住，深深看了他一眼，“好，这可是谢二郎亲口说的。”
谢询被她看得心头一跳，隐隐觉得事情好像超出自己的控制了，转念又冷嗤一声，他有什么可担心的？这个草包难不成还真会背不成？要知道《逍遥游》整篇下来，可是足足有将近两千字。
其中涉及典故之繁杂、用词之晦涩、含义之艰深，绝非普通的文章可比，就是他当时将全篇背诵下来也足足花了三日功夫。
至于这个满肚肥肠的蠢妇，呵，不说也罢。
然而很快他就被自己给打脸了。
当罗敷顺利背诵至“上古有大椿者，以八千岁为春，八千岁为秋。而彭祖乃今以久特闻，众人匹之，不亦悲乎”句时，他尚还安慰自己，这才哪儿到哪儿？
就这么一段她不知费了多少功夫，后面的她肯定背不来。
“藐姑射之山，有神人居焉。肌肤若冰雪，淖约若处子，不食五谷，吸风饮露，乘云气，御飞龙，而游乎四海之外……”
罗敷气都不带喘的一路背到了这里，吐字清晰，字正腔圆，声音也是格外悦耳，然听在谢询耳里，却觉得阵阵魔音穿脑，恨不能立刻喝止，叫她闭嘴。
不过他最后的一点侥幸让他始终坚挺着。
还没到最后一步，说不定她后面就卡壳了呢？若是他叫停，岂不是自打嘴巴？
“……不夭斤斧，物无害者，无所可用，安所困苦哉！”
最后一个字落下，罗敷脸不红气不喘，气定神闲地坐在那儿，其他人就没她这么淡定了。
罗敏死死盯着她，怎么可能？这死胖子何时变得这么记忆超群了？
环顾一周，见到的皆是赞叹、佩服的神色，就连谢询，不可置信之外也流露出折服，她脸色顿时黑了，心里疯狂叫嚣着，该死！明明享受这些目光的该是自己才对！这个死胖子竟然敢抢走属于她的风采！
她为什么不一直平庸蠢钝下去！
罗放惊叹道：“阿姐，你真厉害！就连我也没法做到像你这样流畅呢。”
谢询扯了扯嘴角，脸上流露出一抹苦涩的笑，他这会儿只觉得脸肿得厉害。
罗敷看向他，“我这个无知蠢妇倒叫谢二郎见笑了。”
谢询顿觉无地自容，想找条地缝钻进去。
罗敏不赞同道：“阿姐，你都已经赢了，何必这么不饶人？还有，你明明会背却激谢大哥说出那样的话，你是不是故意的？”
如果是这样的话，那她简直就是处心积虑地挖坑给谢询跳，心机也太深了。
一时间，几人都向罗敷看过来。
她笑了笑，看也不看谢询，“我可没让他突然闯进来毫不客气地指责我，也没让他怜惜惠奴你硬要给你出头，更没让他指着我的鼻子一阵数落就差说我不学无术了。
“最后，如果他真的这么容易受激，那还真是应了我说的那句——说话不过脑子。”
谢询羞惭欲死，再也待不下去，转身遁走。
身后罗敷明显带笑的声音追出来，“谢二郎记得以后将‘谢’字倒过来写啊。否则传出去，该被人笑话说话不算数了。”
谢询一个踉跄，好险抓住了门框这才没摔倒，他的手紧紧扣在门框上，生生抠下来一块漆。
他站直身体，从牙齿缝里挤出了一句话，“如你所愿。”话音未落，人已经甩着袖子大步离开了。
罗放对孟澄作了个揖，匆匆追上去。
好了，无关人员都离开了，课程得以继续进行。
孟澄道：“既然大娘子将整篇文章都背了下来，想必理解方面也不成问题吧？这堂课不如就由你来讲讲？”
罗敏生生掰断了一根指甲，面上却还端着一张笑脸，免得被先生看出什么来，闷得胸口疼。
这堂课，就在罗敷的侃侃而谈中度过了，孟澄作为先生，全程都袖手旁观，只偶尔插上一两句，大多时候都点头表示对她讲解的赞同。
看着先生眼中的满意简直要溢出来，罗敏嘴角的弧度实在维持不住，索性低下头去，心里恨出血来。
原本这蠢货只有给她做衬托的份儿，现在却一跃而成为给先生代课的人，还受到先生如此嘉奖，当初下手真该再狠一点，否则哪还有她在她面前蹦跶的机会？
罗敏看着罗敷，眸中凶光闪烁。
“惠奴这般看着我作甚？可是有不懂的地方？”罗敷突然停下来看着她。
孟澄自然也看过去。
罗敏头皮一炸，挤出一个笑来，“没有，阿姐讲得很好。”
“那你来说说，‘举世而誉之而不加劝，举世而非之而不加沮，定乎内外之分，辩乎荣辱之境，斯已矣’这话何解？”
罗敏能心平气和地听她讲课才怪，刚才尽顾着想法子如何弄死她了，突然被问到头上，一下子就懵了。
再被孟澄盯着，她脑袋顿时一片空白，结巴了半天，都没能说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罗敷道：“刚才你说没有不懂的地方，现在却……唉，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不要耻于下问，不懂装懂的行为，最不可取。”
这副训诫的口吻！真当自己多能了？也敢到我面前来充大蒜！
罗敏指甲深深陷入掌心里，再次掰断了一根，不过她心里已经完全被怒火占满，丝毫没感到疼痛。
而孟澄的一句“不错，大娘子说得很对，二娘子这一点得向她学习才是。”更是让她有杀人的冲动。
世上怎么会有这么讨厌的人？不想跟她待在一个地方，不想听到她的声音，不想看到她那张脸，只想让她……彻底消失！
罗敬兴冲冲地跑进来，“我听说你将谢询那厮怼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罗敷不答反问，“我让你帮我借的书呢？”
罗敬和一帮贵族子弟在崇文馆上学，有机会接触到馆中的藏书典籍，罗敷便让他帮自己借一卷《卍字大典》，好完成认字任务。
罗敬撇了撇嘴在她旁边坐下来，一腿曲着，一腿垂下来一抖一抖的，没个坐相。
“你先给我说说，我再给你。”
罗敷还能怎么办呢？将上午的事情大致说了一遍，罗敬听得两眼发亮，完了一拳头捶在几案上，骂了声“该！”，颇为解气的样子。
又有点儿遗憾，“早知道今天就翘课了，若是能亲眼看到谢二那副没脸见人的样儿，我午饭都能多吃两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