旁边的画舫上,一群贵族纨绔子弟正聚在一起喝酒行令。
席间一共有七八个人,坐于上首的少年年十六七,穿红色镶边梅花暗纹领中衣,外面一袭大红绣金束袖白色圆领锦袍,中衣领子露在外面,头戴一顶白玉螭龙发冠,眉飞色舞,神采飞扬。
正是四皇子萧玜(音同红)。
左右下首处各有三张桌案,案上摆着瓜果点心酒水,案后的人盘腿坐在软垫上,旁边有美艳的女伎陪侍,不时给他们倒酒,或将剥好的果肉送到他们嘴里。
坐在左上首的少年面色最嫩,估计只有十四五岁,五官很是精致,人却有些干瘦苍白,眼底还浮着浓重的黑影。
他头戴束发嵌宝紫金冠,脖子上挂着一串红晶蜡项链。
穿一袭宝蓝色五彩绣银纹样镶玄边缎面圆领直身锦袍,蟹壳青交领中衣的领子露出来,腰系宝蓝色缎面腰带,腰间束以四指宽的辟尘苍珮流苏绦,上头吊着一枚五彩玉孔雀佩,另一边缀着水晶嵌金鸳鸯纹香囊。
下穿粉蓝色裤子,脚蹬金丝线绣回纹云头鞋,搁在膝头的右手中指上戴着一枚硕大的红宝石戒指。
这一身打扮,怎一个堂皇富丽、辉煌灿烂可以形容也?
在座其余五者,也尽都是穿锦着绣,一派富贵。
场地中间有女伎歌舞助兴,一帮纨绔少年们行着酒令,好不热闹。
大祁的人,凡喝酒必得行酒令,不会行酒令的人,简直就是野人,想喝酒?没门儿!
萧玜是个大大的纨绔,吃喝玩乐、斗鸡走狗、骑射打猎、蹴鞠马球,那是样样在行,凑在他身边的一干人,想也知道跟他都是一路货色。
所以他们行的酒令,也不指望能有多高大上,联句作诗占相什么的是不用想的,一开始就不在他们的考虑范围内。
就是最简单的抛打令,完全不用动脑子思考的那种。
萧玜呢,是这个酒宴上最有威望的人,谁叫他老子最大呢?所以明府他是当仁不让了,负责监督整个酒令活动,指挥“律录事”和“觥录事”干活。
同时,他也兼任律录事,也就是酒纠、席纠,负责宣令、行酒、判断是非对错,也就是管动嘴的。
坐于他右下首的少年乃是他表弟谢泽,担任觥录事,又叫“主罚录事”,是听席纠命令,负责跑腿上去罚酒灌酒的。
萧玜面前的案桌上搁着一盏“论语玉烛”银酒筹器,高一尺(约30厘米)有余,十分华丽。
整体形状是一只乌龟背上驮着一根蜡烛样的管状物的粗筒,筒里放了20到50支银酒令筹。筒壁长方框内,双勾线刻“论语玉烛”四个楷书大字。全器錾刻鱼子、缠枝卷叶、菊花、流云、龙、凤及鸿雁各种纹饰,纹饰鎏金,光彩耀目。
筹签子上面刻有楷书并鎏金的令辞,上半段采自《论语》的语句,下半段是酒令的具体内容。
萧玜随意从里面抽出一根令筹来,一看,上面写的是——
“乘肥马,衣轻裘——衣服鲜好,处十分。”
霎时间,满座哗然大笑,目光“唰唰唰”一齐投向左上首的罗敬,这在座的,穿得最骚包的就要数他了,这杯酒他不喝谁喝?
谢泽当即拍桌子吆喝起来,“哈!罗二,这下终于轮到你了,来来来,这杯酒喝了!”
“十分”就是整杯的意思,“五分”是半杯,以此类推,最多的会让喝“四十分”,也就是四杯。
谢泽迫不及待倒满一杯酒窜过来,不由分说就往罗敬嘴里灌。
他最爱灌人酒了!
罗敬狠狠呛了几声,旁边的女伎忙帮他抚背。
谢泽仿佛打胜了仗似的,雄赳赳气昂昂地走回席位上,见对面罗敬一双眸子着了火似的杀气腾腾地瞪着他,他也不憷,反而还抬了抬下巴,眼睛一斜,一副“你能拿我咋样”的嚣张样儿。
喝完酒就该轮到他抽了。
罗敬猛一拍桌子,大喊一声,“拿来!”
婢女将酒器拿过去,罗敬得意地瞟了谢泽一眼,手指从令筹上一一划过,心里不断念叨着着“觥录事四十分”。
结果抽出来一看,他脸色顿时僵住了,上书——
“后生可畏——少年处五分!”
谢泽哈哈大笑,“咱这里年纪最小的就是你罗二,抽来抽去抽到了自个儿身上,哈哈,滋味儿如何呀?来吧,罗二,这半杯酒,你就不要推辞了。”
说是半杯酒,他却故意倒满了大半杯,存心想叫罗敬多喝。
“这哪里是五分?都有七八分了!谢五,你存心跟我作对是吧?”罗敬站起身,捋起袖子一副要干架的样子。
其他人惟恐天下不乱,这个道:“罗二,不就是多了点嘛,你至于这么斤斤计较?还是不是男子汉大丈夫了?咱们不就是来喝酒的?”
那个叫嚣道:“谢五!别跟他啰嗦,赶紧给他灌下去!”
上头萧玜拄着下巴看热闹,一双狭长的凤眸微微眯着,嘴角笑意明显,脸上露出两个小酒窝,让人有股想要戳一戳的冲动。
眼见得场面有失控的迹象,他这才出来打圆场道:“好了好了,罗二年纪最小,咱们都应该让着他点嘛,怎么还都欺负上了?谢五,令筹上说几分就是几分,你怎么能自作主张地往上加?要不这个酒纠还是让给你来做好了。”
这话可就有点重了,谢泽忙道:“不不不,我还是喜欢做觥录事。”
十五分的酒下肚,罗敬脑子有点不清醒了。
“敏于事而慎于言——放。”
“放”的意思是这一次把大家都放过了,席上的人都不用喝酒。
虽然自己也是被放的人之一,但因为没能如愿整到谢泽,罗敬是满心不爽。
因为这一轮大家都被放过了,所以下一轮抽令筹的人,得掷骰子决定。
趁着这当儿,罗敬起身到舱外放放风,醒醒酒,冷不丁一瞅,见着旁边画舫上杵着一团肉球,不是他那个不争气的姐姐又是谁?
打扮成这鬼样子,出来吓唬谁呢?
真是丢人!
罗琈慢慢走向谢询,脚步迟疑着,走到一半又忍不住回过头来看罗敏。
罗敏冲她握了握拳,眼神充满鼓励,无声道:“阿姐,别怕,你行的!”
似乎察觉到身后的动静,谢询忽然转过身来,罗琈不由被他吓了一跳,“谢,谢大哥……”
谢询却没看她,而是第一时间看向罗敏,恰好捕捉到她握拳的一幕。
罗敏眼神微闪,很快反应过来,冲他调皮地吐了下舌头。
谢询被她逗得一笑,再看向罗敷时脸上的笑意还未敛尽,看起来没那么冷漠。
罗琈不知他和罗敏两个之间的眉眼官司,还以为他是在对着自己笑,顿时觉得受到了鼓舞,心里凭生一股莫大的勇气。
“伊谛弥谛弥揭罗谛!伊谛弥谛弥揭罗谛!”一伙人围着转动的骰子大声叫喊着。
掷骰子,咒云“伊谛弥谛弥揭罗谛”,念满万遍,采随呼而成,博弈必赢。于是,这句咒语便成了人们掷骰子时必要念叨的话,以期达成心中所愿。
掷骰子的结果出来了,下一轮抽令筹的人是谢泽。
“切!”其他人俱都发出败兴的嘘声,唯独谢泽乐得哈哈大笑。
他往掌心里呵了口气,摩拳擦掌,袖子一甩,正准备来个大的,突然注意到现场少了个人。
“哎,罗二跑哪儿去了?怎么这一会儿就不见他的人了?”谢泽左右看了看,“他该不会是怕被我抽中要喝酒了吧?不行,我得去把他抓回来!”
他说着就往外跑去。
罗琈鼓起所有勇气,努力抬起眼睛看着面前丰姿俊逸的少年,“谢,谢郎,我……”
谢郎也是她叫得的么?谢询眸子一沉,很是不耐,“你到底要说什么?”
罗琈心里一慌,退后了一步,罗敏暗嗤一声,烂泥扶不上墙!不就是表个白么?磨磨蹭蹭的!
她上前将手搭在她肩上,柔声道:“阿姐,你有什么话就说呀,谢大哥他听着呢。”
罗琈咬了咬下唇,狠狠心,一咬牙,“谢大哥,我喜欢你!”
短短的一瞬间,她觉得仿佛过了一辈子那么长,像是等着被审判的犯人般等待着面前人的反应,心跳如擂鼓,七上八下。
喜欢他?谢询终于正视了罗琈一眼,心中恶心得一阵翻腾。
然而他幼庭承训,自小被教导行为君子,举止有礼,实在说不出什么恶毒的话,只得深深吸一口气,准备严词拒绝,就在这时——
“谢大哥,我喜欢你!”谢泽捏着嗓子学着罗敷说了一遍,完了狂笑出声,猛拍大腿,“哈哈哈哈……”
跟他一起出来的几个纨绔也是笑作一团。
“哈哈,真是笑死人了,罗二,这个胖子真是太他娘搞笑了!”
“就是!她也不看看自己什么德行,长这么一副挫样也敢喜欢咱们长安四杰之首的谢二郎,啧啧,也不知道她是哪里来的自信。”
“谢二,我看这小娘子肥是肥了点,但看她这身穿着打扮就知道家里定是不缺钱使的,要不你就将人家收了吧。郎有貌女有财,配得很哪!你们说是不是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