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凉定定的看着那些飘浮在半空中的记忆，眼中似乎有水汽氤氲，表情却平静的毫无波澜。
记忆的碎片不断虚化成从前过往的一切，有他们初遇时，在往尘水畔的相救之恩，有花凉被送去冥帝那里学艺时，魏子宁不经意瞥见她背影时的一眼目光，还有她卑微而默默地爱着他时所做的种种傻事……
那些如浮云过目而无踪迹的不经意一瞥，统统化作虚幻的景象出现，又湮灭……
魏子宁叹息一声，在花凉的怀中化作无数的碎片消失，就仿佛无数雪花的开落，在这血色的大地上努力维护住一方干净。
顾西的眼圈红了红：“花凉真傻，怎么会这样傻乎乎的喜欢一个根本不喜欢她的人呢？”
那些景象缓缓消失，厮杀与血色又开始弥漫，唯有几点冰晶一样的记忆还悬浮在半空中，久久没能消散，却又弱小的引不起任何人的注意。
季陌书挑了挑眉，“嗯”了一声，指尖弹出一道微弱的金光，直取那冰晶而去，冰晶受了这战神之力的催化，渐渐凝聚，再度在半空中幻化出景象来。
那是花凉救了魏子宁死后的事情，他怔怔的看着花凉倒下去，禁术之力依旧在不断落下，覆灭无数生灵。
魏子宁却仿佛毫无所觉，大殿已经开始坍塌，有几根横木就落在花凉身侧，只差一点点就能砸到她，魏子宁下意识的想上前，却被一双手紧紧的抓住了袖子。
“子宁！”
熟悉的声音响在身后，带着哽咽惊喜与焦急：“子宁，快走吧，天有异象，我乾达婆族死伤无数，再不撤退，只怕就要覆灭在这流光之下了！”
魏子宁猛地一僵，目光落在握着他的那只手上，颤了颤，他缓缓地顺着那只手向上看，却看到了来与他接头的使者。
“你……”他张了张嘴，似乎还不能相信，“你——”
“是我，子宁，我是戚犀。”
戚犀从脸上拿下面具，哽咽着，欣喜的说：“我没有死，你的戚犀回来了，子宁，你愿意为了我杀了花凉，我此生，定不再离开你。”
魏子宁怔怔的，任由戚犀拉着他逃离，天地间，因为上古禁术而不断流落的致命流光纷纷落在交战的两族子民身上，所到之处，无论是夜叉鬼族的子民，还是乾达婆族的子民，统统如被融了一般惨叫着，消失……
魏子宁麻木的不知道随着戚犀跑了多久，期间似乎有流光将要落在他身上，却又被戚犀眼疾手快的挡住。
“该死的异象，这究竟是什么东西，竟杀伤力如此之大？此番便宜了夜叉鬼族，不过能诛了花凉那个贱人，之后倒也不愁灭不得夜叉鬼族。”
也不知道跑了多久，戚犀终于停了下来，在一方稍微平静点的地方撑起一道结界，挡住偶尔流落过来的流光。
身侧久久没有声音，戚犀有些不安的回头，便见魏子宁定定的看着她。
“子宁……”她忙收敛眼中的戾气，羸弱可怜的看着他，又是从前那个纤细不堪一击的良善样子，“子宁，你怎么这样看着我？我没有死，难道你不高兴吗？”
戚犀想要靠近他，魏子宁却后退了一步，他的手中还握着不久之前杀死花凉的那把妖毒剑，此刻他将这把剑握得紧紧的垂在身侧，就仿佛那剑柄灼人一般，惹得他的手背青筋突起。
他问她：“你究竟，是谁？”
魏子宁的声音极冷，话是一个字一个字的问的，戚犀终于收敛了娇弱的样子，拭去眼中的水汽，道：“我并不是从前那个弱不禁风的戚犀，我是乾达婆族的公主，也是与你相携多年的，你的妻子。”
“我的妻子……”
魏子宁怆然一笑，语气讥诮：“我的妻子？！”
“子宁，我初时接近你，确实是想利用你拿下夜叉鬼族，可你我夫妻多年，我虽然利用你，却也是真心爱上了你，如今花凉已经死了，是你亲手杀死的，你居功至伟，我父王定然不会阻止你我成婚，到时候你就是乾达婆族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公主之夫，我们依旧可以像从前那样幸福，甚至这一次你不必忧心花凉会对我怎么样，不必费心藏着我，唯恐我受到谁的伤害！”
“所以……你杀了戚犀，冒充成她的样子，嫁给了我……”
魏子宁喃喃道：“之后你又假装落入往尘水中而死，逼着我与花凉反目……从始至终，都是你一人之筹谋，而我……而我不过是你手中的一把妖毒剑，一把可以杀死花凉的妖毒剑，对吗？”
戚犀忍不住上前握住魏子宁的手：“子宁，你不要这样说，我喜欢你是真的，你也喜欢我，如今一切都结束了，只要我们把花凉已死的消息带去乾达婆族，我父王——”
话音戛然而止。
戚犀的目光颤了颤，缓缓地顺着魏子宁冰冷的目光落下，落在他刺入她心口的妖毒剑上……
“子宁……”她张了张嘴，似乎不能接受，“为什么……”
“你说的不错……你是我的妻，即使你并不是戚犀，可你终归是我的妻……”
他的目光空洞而绝望：“你犯了错，害了人，皆是我之过，如今，便由我来了结吧……”
戚犀张了张嘴，唇齿间都是惹人心寒的血腥味，她想说什么，可妖毒剑冰冷的杀意已经顺着四肢百骸传遍全身，她一个字也说不出口。
“夜叉鬼族女王去世的消息，你便不要带回乾达婆族了吧……”魏子宁的眼中有血泪滑落，他道，“夜叉鬼族早有防范，乾达婆族公主殿下与其下冥兵无一生还……乾达婆族元气大伤，万年之内，再无与夜叉鬼族相抗衡之力……”
戚犀的目光随着魏子宁的话而渐渐地变得怨毒与不甘心，魏子宁抚摸着她的脸，指尖轻颤，缓缓地捂着了她的眼睛，他说：“但是你不要不甘心，我会来陪你……待我还了债，我便会来陪你……”
冰晶一颗接着一颗的掉落，落下地时，便化作一道淡淡的水汽消失……
顾西恍然：“怪不得六界都不知道花凉究竟是生是死，怪不得小黑诓我花凉女王是出去游历去了，一直没有回来，就连美人哥哥都不知道花凉的生死，原来那之后去杀了乾达婆族之王，留下花凉女王印记的人是魏子宁啊……”
季陌书摇着折扇悠悠道：“原来当初是因为我使用上古禁术，导致冥司死伤无数，三十三天外的老祖宗们才会将我打入夜叉鬼族，替他们镇压戾妖万年以还债啊！”
顾西：“……”
冥司的天空已经开始坍塌，流光渐密集，冥司上下不得不一起结起结界抵抗这灭顶之灾，谁也无心再相争。
顾西看到二护法小黑甚至和一个乾达婆族的将领一起扛着一个结界，艰难的顶住了一方几乎快要撕裂的苍穹，堵住了那些密集的流光。
花凉冷漠的看着这一切，却久久不动。
顾西拉了拉季陌书的袖子，指着远远站着的花凉，问他：“花凉到底在想什么？眼下魏子宁死了，戚犀也死了，记忆之城的一切已经被改变，我们是不是出不去了？”
季陌书笑了笑：“若是出不去了，你害怕吗？”
顾西一头雾水，看着季陌书笑得有些古怪，却又说不出哪里古怪，所以忍不住吐槽：“你当我还像从前那么好骗？你要是真的出不去了，能像现在这样冷静？”
再一想，又加了一句道：“更何况，现在这个记忆城中，又有战魔妖刹罗殿下在，尤其你们二位尊驾还带着灵揭上神与凤祗魔君，所以出去这个事儿，它其实比出不去还要有希望啊！”
季陌书看着她，幽幽道：“若是我不想出去，就想留在这里与你了却残生呢？”
“……”
顾西知道他最喜欢在嘴上占便宜，索性懒得理会他。
这小妖精四下环顾一番，疑惑道：“咿，说起来，怎么没见妖刹罗殿下？这动静这么大，他该不会还在闭关吧？即便他在闭关，可是灵揭上神为什么也不见了？总不至于和凤祗魔君一样，也在给战魔殿下护法吧？”
季陌书尚未回答，远处的花凉却忽然动了，在无数流光之间，她缓缓地腾起，周身散发出淡淡的血色雾气，流光触之，竟被吸纳其中，化作无数光电，将那血色雾气变得流光溢彩。
顾西惊呆了：“那是什么？！”
季陌书也皱起了眉头，幻化出一方结界出来，喃喃道：“禁术……”
“禁术？和你使得一样的上古禁术？”
顾西下意识的问。
那些纷纷落下的流光几乎全都被花凉的血色雾气所吸走，艰难抵抗着的夜叉鬼族的子民和乾达婆族冥兵们都愣愣的看着，没有一个人有逃过一劫的庆幸感，相反，心底的最深处却升起了一股子前所未有的恐惧感……
那是面临灭顶之灾时，下意识的恐惧。
就连顾西藏在结界之中，都能感觉到头皮一阵发麻，她本能的握住了季陌书的袖子，不安的看向他。
季陌书安抚的拍了拍她的头顶：“她并不能使出上古那样厉害的禁术，却聪明的借用了妖刹罗残留在她体内的战魔修为和眼下这上古禁术所产生的流光，启了一方杀阵。”
“杀阵？”
“她这是，打算强行将记忆城的走向改回正道，杀了所有人，甚至包括她自己……”
季陌书的声音顿了顿。
顾西忍不住看了他一眼，季陌书贵为尊驾，从来没有那些多余的情感，从前说起这些事来，一向语气平淡，并不怎么上心，今日却似乎颇有感触的样子，由不得顾西又多看了他一眼。
季陌书盯着花凉瞧了良久，才终究叹息道：“夜叉鬼族的这位女王，倒是冥司不可多见的一位女豪杰，可见儿女情长影响她良多……可惜了……”
顾西闻言，微微垂下头，这话季陌书说者无心，她却听者有心，说起来……季陌书本来也挺有前途的，似乎是……也被她影响良多……可惜了……
血雾越来越浓，那些流光越来越密，花凉的唇角溢出献血，身体变得有些透明。
“这样下去，她会消失的……”
顾西看到花凉的身体也开始如雪花飘散般一寸一寸的化作无数记忆的碎片，和魏子宁别无二致。
半空中的花凉，还在编织着繁复的手势，她的身体散落的越来越厉害，终于，她停下了动作，看着夜叉鬼族的子民和乾达婆族的冥兵在茫然不知觉之中，缓缓地被那些流光溢彩的血雾弥漫，消失……
“花凉！”
一道影子忽然划过那些血雾，径直朝着花凉而去。
花凉消散的身体被一股强大的修为包裹住，墨安辰穿过那些血雾，紧紧地抱住了她：“花凉……我来了……”
花凉无力的靠在他的怀中，墨安辰借用的身体是这记忆之城中的那朵血石魔花，所以很快就被血雾融化，露出他万年之后略显沧桑的真容。
他耗费修为借助妖莲子的能力造了这座记忆之城，眼下全部修为都度给了花凉，再无多余的修为维持自己绝色无双的容颜。
他抱着花凉，却哭得依旧像一个小孩子：“我来了，这一次，你不要再丢下我一个人好不好？”
“安辰……”
花凉轻的就像一朵浮云，被他强行留住的身体，就像开始散落的沙雕，被强行装进琉璃瓶子里，却也不能阻止她的沙化。
“安辰……好冷啊……只有你在身边时，才觉得有些暖和……”
她喃喃着，伸手触碰他的脸颊：“你说，从前我为什么就没有发现，和你在一起时，这样暖和呢？从前我看到魏子宁时，他都是那样的冷，我为什么……为什么……”
她终究是说不出个为什么，缓缓地露出一个解脱的笑容来：“不过这些都不重要了……安辰，记忆再美丽，再丑恶，再难忘，都不过是一方记忆罢了……我不愿你这样，听话，离开这里，忘了我，即便是为了你的族人……”
墨安辰握住了她几近透明的手，嗓音哽咽，泪水无声低落，他却一字一字，带着哭腔的说：“那时候，乾达婆族的冥兵们，兵临城下，你明明答应我……你明明答应我，要跟我一起去人间，去做一对普普通通的凡人……你为什么要食言？我醒来便在人界，我寻了你万年，却怎么也寻不到你……如今便是在这我亲手所造的记忆之城中，若不是我自己醒过来，你是否，又要如万年前那样……在我醒来之后，消失不见？”
“花凉，你自己这样的不讲信用，我又为什么要听你的话？”
他将她抱得更紧了：“花凉，我早就料到你会再一次的抛下我，所以我想了一个法子……这世间，有一种执念，可幻化成形……对你执念最深的人，是我，而今战魔殿下将你残留在世间所有的气息收拢了过来，若再添上我对你的执念……我只需将你送入人间一个将将出生便夭折的婴儿体内，你便可重生在世间，做一个普普通通的人……虽只有一世……”
眼泪无数的花凉，墨安辰哽咽道：“虽只有一世……可终归……是你欠我反间一世的许诺……”
“安辰……不要……”
花凉摇着头，可她已经没有一点力气了，墨安辰的身体开始变化，划出青翠的茎叶，硕大的花头，血石魔花的香味弥漫了整个天地间。
“美人哥哥！”
顾西下意识的想上前阻止不差钱做傻事，她冲了过去，却怎么也冲不破血石魔花以身体做下的禁制，双脚像是被什么东西定住了，一样，她怎么挣扎都挣扎不开。
“西西……谢谢你……”
耳畔传来极轻极轻的声音，不差钱说：“我与花凉还剩下凡间那一世的命运，以后，你的美人哥哥再不会同你插科打诨，也再不会带你厮混胡闹……我许诺给你的内丹，如今心甘情愿的奉上，西西……再见了……”
巨大的血石魔花陡然拔地而起，竟抛去整个花头，唯剩下一段茎叶，卷着花凉落入了快要碎裂的轮回道之中……
顾西眼睁睁的看着不差钱和花凉消失在轮回之中，眼泪怔怔的落下，在她的面前，只留下一颗晶莹剔透的内丹，散发着淡淡的浅香，就像初遇时，那人顶着一张美得天怒人怨的脸，回眸一笑……便是万千风华也不及。
顾西伸出手，那内丹乖巧的落在她的掌心，无声的消失在她的身体里……
“美人哥哥……”
她喃喃的看着自己的掌心，水汽模糊了视线。
季陌书不知何时走到她的身侧，将墨安辰抛下的花头拾起来，剥开重重花瓣，便露出最里面花蕊深处包裹着的妖莲子。
大概那妖莲子已经因这座记忆之城，耗尽了修为，所以并没有怎么反抗的就被季陌书拿出来了。
顾西看着那颗妖莲子，明明毫无生息，且不如之前那几次那样充满了可怕的破坏力，却不知为何，觉得尤其害怕的瑟缩了一下。
季陌书看见了她的动作，顿了顿，将那妖莲子收入了袖中。
大概是墨安辰已经离开，记忆之城开始动荡，天穹的裂缝越来越大，就连大地也开始裂出无数的缝隙，整个记忆之城开始可怕的晃荡起来。
季陌书眯起了眼睛。
空间在大幅度的扭曲着，不属于冥司的景物与眼前的景象不断折叠，分离，再折叠。
那是现实与虚幻之间的交接，记忆之城，怕是要坍塌了。
“阿顾！”
“战神殿下！”
现实之外，有人急切的喊着他们。
顾西惊讶的发现，战魔殿下，凤祗魔君，灵揭上神竟然出现在记忆之城的外面，他们什么时候出去的？
居然抛下了她和季陌书？！
“季陌书，灵揭上神太不厚道了，战魔殿下和凤祗魔君也就算了，可灵揭上神居然抛下你先跑掉了，这也太不顾道义了！”
季陌书没有说话。
“我们也快出去吧！”
顾西握住了季陌书的手就要跑，季陌书却一动也不动，惯性带得顾西一个踉跄，跌跌撞撞的撞在季陌书的身上。
她不解的抬起头，便对上季陌书温柔垂下来的目光，他微微一笑，嗓音仿佛醇酒般醉人，带着蛊惑的意思，低醇的问她：“顾小西，若我说，我不愿再出这幻城，你可愿意随我永远留在其中？”
“你，你说什么？”顾西怀疑自己的耳朵坏掉了，“季陌书，你脑子是不是抽了？此时此刻，你还跟我开这样的玩笑？这记忆城快塌了，很吓人的你知道不知道？”
季陌书笑而不语。
“阿顾！出来！”
妖刹罗在后面怒喝，灵揭上神也焦急的喊：“殿下，您别胡来，您冷静点啊殿下！”
顾西茫然的看着季陌书，忽然觉得他似乎也许并不是在开玩笑。
“为什么？”
她不解的问：“为什么要留在记忆之城中？”
“我从三十三天清化之气中开启神智的第一天开始，所知道的唯一一件事情便是庇佑神界，眼下我觉得有些倦了，所以在这记忆城中时，闲来无聊，便造了一座浮生城，我觉得那座城极好，你也一定很喜欢，我陪你住在其中，你可愿意？”
“季陌书……”
顾西喃喃的看着他，似有些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又似乎明白发生了什么：“季陌书，是不是……你是不是有什么事情瞒着我？”
“若我有事情瞒着你……你还愿意同我去浮生城吗？”
眼前这位神君，他依旧是笑着的，笑的温柔又温暖，不知为何，顾西却因他这目光觉得心口某处隐隐一痛。
墨安辰所造的幻景已经开始坍塌，一道白光自远处而来，柔和的落在他们的面前，而身后，现实也接踵而来，妖刹罗难得变了脸色：“阿顾，听话，你出来。”
“顾姑娘，灵揭求你，不要答应战神殿下，战神殿下他——”
“好。”
顾西打断身后灵揭上神急切的声音，目光定定的看着季陌书，说：“好啊，季陌书在哪里，我就在哪里，反正有你在，我什么都不怕。”
“真乖……”
季陌书伸出手，顾西便牵住了，由着他带着她，踏入那柔和的白光之中，白光陡然大盛，将身后的呼喊与脚步隔绝。
白光遮掩了所有的视线，顾西渐渐的失去了意识，眼前白茫茫一片，什么都看不见，唯有掌中紧紧握着她的手，无论如何都不曾松开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