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君的居所乃是用北斗山特有的香木所造,屋顶铺了黄灿灿的稻草,屋内挂着地头蛇亲自去山下的深潭底下捞上来的鱼眼石。
顾西到时,神君正盘坐在门口一方草铺团上,面前的小几上堆了些许野果子,其中一盘便是蜜香阵阵的树莓。
“来了?”
神君含笑抬头,姿态悠闲散漫。
顾西想了想地头蛇的前途,又想了想地头蛇待神君的态度,再回忆一番自己对神君的态度,深思片刻,再抬头时,便摆出极其恭敬的样子,正正经经给季陌书拜了拜:“见过神君。”
季陌书挑了挑眉:“我片刻前见你,你尚且还很随和,片刻后再见,怎么你就换了一个性子?”
顾西心道:他果然是计较我之前对他的态度不好!
面上却正正经经的拍着马屁:“尊驾乃是鼎鼎有名的战神殿下,六界上下,哪个敢同尊驾随和?从前定然是小妖我表现的不够明白,所以才会让尊驾误会我待尊驾太过随和,但其实我心中十分的敬重尊驾,只敢远观不敢冒犯。”
“哦?”
季陌书闻言,忽然冷笑一声:“你说这个话,怕是在同我赌气吧?你是怪我将地头蛇君送去了长夷仙山?”
“这……”
顾西冷汗一炸,心想——神君果然是有读心术这项本事吧,不然怎么知道我心里在想什么?
季陌书见她一副被猜中心思,游移不定的样子,再冷笑了一声:“即便你现在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不记得,所以才会对别人倾心,可那地头蛇在前程与你之间,选择了前程,你便应该看出来他是个什么东西,值不值得你托付真心,你——”
“真心?”
顾西茫然的问:“尊驾说什么真心?”
季陌书薄怒道:“你是指责本君故意拆散你们,不配提‘真心’二字?”
顾西越发糊涂了,她努力将“淡薄红尘”四个字与季陌书联系在一起,但季陌书眼下说的这番话,她似乎怎么也联系不起来了,于是艰难道:“尊驾,恕我搞不懂,您究竟是什么意思?”
“我喜欢你,你看不出来吗?”
季陌书挫败的垂下睫毛,他生的那样好看又出尘,如此这般委屈的样子,画面堪比一只食人的猛兽做可爱娇气状,画面之惊悚,顾西震了三震。
“尊,尊驾喜欢我?”她努力替季陌书做出解释,“尊驾是指像长辈喜欢晚辈那般喜欢我吗?”
季陌书太息一声,指间握着一只荷叶做的杯子,茶水都快抖落出来了,道:“你如此这般故意回避,是怕我纠缠你吗?”
顾西懵懵的看着他,这一番话下来,她要如何再将之前和妖媚得出的结论坚定的相信下去?
尊驾,尊驾,尊驾他居然真的在撩她……尊驾他竟然真的喜欢上了她?!
“尊驾,您,您……您真的喜欢我?可,可您是尊驾啊……你为什么会喜欢我一个小妖精?这北斗山生的比我好看的女妖太多了,尊驾缘何会对我一见钟情?!”
“那凡人有一句话说得好,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季陌书怅然道,“喜欢一个姑娘这样的事情,我喜欢了,便就告诉了你,你若觉得我累赘,我便悄悄喜欢你好了……”
“等一下尊驾。,”顾西艰难道,“您之前,之前不是说,您是来见你喜欢的姑娘的吗?怎的,怎的就对我移情别恋了?”
季陌书抬眸,看定她,目光缱绻深情道:“你竟还不明白吗?我此番来北斗山,要见的姑娘,就是你啊!”
“是我?!”
顾西惊呆了:“我……我何时见过尊驾?我……又何时被尊驾喜欢上了?”
“你是不是很喜欢读一些凡人写的戏本子?”
“不错……”
顾西点了点头。
季陌书问:“那你可曾读过一些有关前世今生的戏本子?譬如一位十分平庸的小妖精,却被一位仙君默默地守护着,后来方知他们原是前世有一段虐恋之类的……”
“读过……”
顾西喃喃回答,似乎反应过来些什么,惊讶的抬起头,难以置信道:“尊驾的意思是……我,我便是,便是与尊驾——”
她惊讶的睁大了眼睛,季陌书怅然的点了点头:“不错,前世你我相恋,却彼此生了嫌隙,你跳了落凡台,前尘往事皆忘记,而我下来寻你,寻了这几百年,才终于找到了你,可惜,你却爱上了地头蛇君……”
“我爱上了地头蛇?!”
顾西惊呆了。
季陌书闻言心痛般捂住心口的位置道:“罢了,既然你那样喜欢地头蛇君,既然你已经不再爱我,我便……便替你将地头蛇从那长夷仙山召回来,逼他娶你为妻罢了。”
“不必!@”
顾西连忙开口阻止:“因此事太过令我震惊,我一时半会有些反应不过来,但又一桩事我却还是要同你讲明白的,我虽然现在并不爱你了,但我也不喜欢地头蛇君啊!”
“你不喜欢地头蛇?”
神君猛地抬起头,目光明亮,似是欣喜若狂。
顾西被他这目光看得有些赧然,讪讪道:“我,我从来都没有说过我喜欢地头蛇呀……”
季陌书站起身,朝着她逼近过来:“那你为何在林中之时,如此为地头蛇费心,让我不要说什么‘实则’“二则”的话,百般替地头蛇着想?”
顾西下意识的后退一步,结结巴巴解释:“那是,那是因为地头蛇为了您这番到来,费了很多心思布置,若……若让他知道您不过是来看姑娘的,他一定很难过,他一难过就有个毛病,便是折腾咱们这些小妖精去进行魔鬼训练,十分可怕啊!”
季陌书再逼近一步:“那你缘何又在我面前那样夸地头蛇,说了他许多好话?”
顾西被他迫人的气势所降,脑子一片空白,下意识的回答道:“我在尊驾面前夸地头蛇,还不是指望尊驾知道地头蛇的好,日后若给地头蛇个好去处,而地头蛇知道是我这样努力替他说好话的缘故,也会捎带捎带,提拔提拔我啊……”
“所以你昨夜那般盼着见地头蛇,只为了告诉他,你在我面前说了他的好话,方便他日后提携你?”
“自然……自然就是这个意思……”
“那你今晨醒来,为何不愿登上我的云头,与我一起回北斗山顶上?”
“自然,自然是怕众妖看见我与尊驾在一起……引起妖女们的嫉妒,后患无穷……”
顾西连连后退,后背已经抵上了一棵树的树干,呼吸间满是夙禾花的清淡味道,她抬起头,便能对上季陌书俯下来的脸,神色欢喜,目光明亮。
“尊驾……我说的都是真的。”
顾西弱弱的表示:“您能不能不要再吓唬我了?”
季陌书轻轻地笑了,抬手扣住她的后脑勺,带着她轻轻靠进自己的怀中道:“你说的这番话,我听见了,十分的开心……你眼下不喜欢我没有关系,早晚你还是会喜欢上我,且你想升仙这个事儿,何必指望地头蛇在长夷仙山混出名头了再提携你?你若成了本君的妻,便是这六界最最尊贵的身份,本君渡你万年修为也是好说的。”
“万……万年修为?!”
顾西惊呆了,虽然尊驾说她有什么前世今生的,可在她自己的印象中,自己却是个不过才修炼了百年的小妖精啊。
季陌书靠近她,声音仿佛都带着诱惑,轻轻地问她:“你觉得如何?你可愿意,试着喜欢我?”
顾西脸一红,咳了咳道:“那什么,尊驾贵为战神殿下,都愿意,都愿意喜欢我,虽说前世那个事儿可能导致你我之间的误解,但我觉得……没有什么误会是解释不开的,待日后发生时,我因为眼下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我觉得或许我是能够承受的。”
季陌书便笑了,俯身在她额角浅浅一吻,顾西如遭雷劈,怔愣当场,心中唯有一个声音在疯狂呐喊——我被神吻了,我被一个顶顶尊贵的神吻了!
季陌书见状,笑得越发深了。
顾西木讷的从季陌书的怀中退出来,结结巴巴道:“尊驾,我……我去给你打水过来煮茶。”
季陌书好脾气道:“好。”
于是顾西转身同手同脚的往回走,离开季陌书许远,她才稍微恢复些思考能力,也同时想起一桩顶顶重要的事情,便忍不住回头道:“对了尊驾,我方才,忽然记起来一件事情。”
季陌书笑一笑问:“你记起来什么了?”
顾西挠了挠后脑勺,疑惑的问:“我分明记得,分明记得……长夷仙山的主人……清夜已经仙逝了,为什么还能缺一个管役事的管家呢?”
季陌书脸上的笑容似乎是僵硬了一下,半晌,他笑得依旧一派云淡风轻道:“你一个常年居住在北斗山的山楂树妖,怎会知道长夷仙山的主人清夜有没有仙逝?怕是你记错了吧?”
顾西一愣:“我分明记得我亲眼……”
话一出口,她便觉得不对,自言自语道:“对哦,我一个常年住在北斗山的山楂树妖,连山下的城中都只去过两次,怎么可能亲眼看到长夷仙山的主人清夜仙逝?”
她讪讪一笑,拍了一把自己的脑袋:“让尊驾见笑了,我从修出神智以来,就糊里糊涂的,说话一向不带脑子……怕是我果然记错了这件事情。”
季陌书也笑一笑:“无妨。”
他上前几步,握住了顾西的手指,顾西似乎觉得有淡淡的暖意自指尖渗入,她疑惑的问:“尊驾,你在做什么?”
季陌书道:“既答应要给你修为,自然要兑现,只是忽然给你万年修为,多少有些怕你承受不住,如今先给你五百年,剩下的,且一日一日,慢慢兑现给你,你觉得可好?”
顾西怎么可能觉得不好?
别说是一日五百年,就算是十年兑给她五百年修为,她也完全没意见啊!
她矜持的点一点头:“我觉得挺好。”
季陌书再点一点头,温和笑道:“你且去打水煮茶吧。”
顾西心满意足的转身去打水,走出去老远,她忽然想起一件事情——在和季陌书讨论修为这个事儿之前,他们还讨论了什么来着?
怎么一丁点儿也记不起来了?
顾西茫然的抓了抓头顶:“要命,最近脑子越发不好使唤了,连刚刚发生的事情都记不住了。”
她无奈的叹了一口气,将此事抛之脑后,折了阔叶子去给季陌书打水煮茶去了。
神君果然如他所说那样,每天都给顾西渡上五百年的修为,他对她尤其的好,并且完全不觉得这个事儿有损他的威严,当着北斗山的小妖的面儿,也是该如何便如何,完全不见避讳的,搞的北斗山上下的妖们每日都需要给自己洗一个脑,告诉自己——定然是自己看错了,抑或是定然自己误解了神君那个动作的意思,那样一位高贵的神君,怎么可能会喜欢山楂树妖啊……
这一日,季陌书在院中替顾西梳头发,偏偏不巧,妖媚同两个喜鹊妖前来送点心,见此情景,皆是手中一抖。
顾西万万没料到妖媚会亲自来送点心,且是挑这午后应该最是忙碌的时候亲自过来送点心。
要知道地头蛇被季陌书打发走了之后,狐狸妖媚就升了北斗山大当家的位置,每日忙得月上柳梢头,惹得妖媚不时抚着自己绝美的脸蛋长吁短叹:“权力与美貌不可共存,谁能来接一接我这个重担子啊!”
长吁短叹完,依旧是忙得天昏地暗,以至于连续半月,妖媚都没空关心关心顾西,自然更不会出现在季陌书的院子里。
所以这会儿她忽然出现,顾西吓得逗了三抖,本能的想站起身来避嫌,结果季陌书很是自然的抬手按在她的肩头,力道也不大,甚至很温柔,她却动不得半分,唯有任季陌书继续慢条斯理的替她梳头。
“尊,尊驾!”
妖媚震惊的看着给顾西梳头发的季陌书,嗓音轻颤,努力保持冷静的行礼:“妖媚见过尊驾。”
季陌书不甚在意的点了点头,算是应了。
妖媚努力平静一下眼前景象对自己造成的震撼心情,将手中点心放下,然后勉强一笑道:“尊驾果然不愧为六界赫赫有名的战神殿下,心怀博爱,对我们这下界的小妖精也如此关爱,真乃是慈父般的胸怀。”
彼时季陌书正替顾西挽起个发髻,顺手还替她摘去一片黄叶子,闻言手中的动作一顿,挑了挑眉,终于是将目光落在了妖媚身上:“关爱?慈父?”
妖媚被那目光盯得一颤,结结巴巴道:“自然,自然尊驾这样的身份,慈父一事我们是不敢乱攀关系的,但——”
季陌书微微俯身,在顾西的唇畔落下淡淡一吻,然后似笑非笑的再问妖媚:“如此,你还觉得本君对顾西,乃是慈父般的关爱吗?”
“……”
妖媚一口气没能提上来,险些当成晕厥过去。
而尾随妖媚前来的两个树莓妖则瞪圆了眼睛,其中一个震撼道:“此一番,我再也不用努力说服自己,尊驾乃是出尘绝世的尊驾,是高岭冰雪,绝不会动凡情!”
“我早便说过,尊驾与山楂树有关系,你们皆告诉我,是我想太多,还叫我去读《静心卷》,可见这世间之事,所谓真相,不过是以多欺少!”
另一个树莓精义愤填膺。
顾西:“……我——!”
妖媚捂着心口,难以置信的打断顾西:“顾小西,你不必再说,你容我缓缓,你容我冷静冷静,从前我们两个是如何断定尊驾不喜欢你来着的?”
顾西茫然道:“就是那样断定的啊……”
妖媚再晕了晕,好歹修为算是不错,硬是挺了过来,向季陌书再行了一个大礼:“那什么,尊驾,我这还有事儿,先……先行告退。”
狐狸一向注意外表与形象,这会儿也不要形象了,转身就飞快的跑掉了,那两个树莓妖见大当家的跑了,也不多留,行了个礼,也扭头跑了。
季陌书笑了笑:“脚程倒是快。”
顾西动了动胳膊,发现自己可以动了,却懒得再动,绝望道:“尊驾,你可知今日来的三个,是北斗山怎样的人物吗?”
季陌书挑了挑眉,反问:“是北斗山怎样的人物?”
顾西抬手捂住脸道:“妖媚,乃是北斗山最藏不住话的一个人,凡事但凡告诉了她,必然她会忍不住告诉第二个人,但凡秘密被她知道,不出一日,整个北斗山的妖精都耳熟能详……”
季陌书顿了顿:“哦。”
顾西捂住脸,越发痛苦道:“再则那两个树莓妖精……乃是北斗山最会添油加醋之妖,一桩事情,即便它平淡无奇到听见则昏昏欲睡,可只要到了树莓精的嘴里,她就能把这个事儿编纂的比凡人写的戏本子还要离奇三分,引人入胜,听者无一不是闻之废寝忘食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