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起白日里的萧条冷清,锦官城的东街,只有在夜晚才会尽展它的柔媚与多情。
沿着运河河道的花街柳巷,在深秋之际,街上凋零的树梢枝头,都沁沐于酒绿灯红的胭脂色下。沿着河道两侧的街上,挂满了彩色的丝带与灯笼。
彼时莺歌声声,人来人往。
这般斑斓光景,竟是莫星繁,这整整十五年,从未见过的景象。在他幼年的生活中,除了那些风云诡谲的心机谋算,便是倒在血泊之中曝骨履肠的尸首。
那时候,威武侯何长景,拥兵逼宫。宫人们的惨叫声回荡在大殿顶空,盘旋不去。铁甲森然的军队冲进殿堂,如渴血的野兽一般,见人便斩。丫鬟下仆、文官武将在面对死亡的时候,倒是不分高位低贱了,都如同野草芥子,微不足道。
他那时已被母妃,托付给莫青舅舅,躲藏在暗道里,从缝隙中,眼睁睁的看着,自己的母妃倒在血泊之中。
而他只能靠在莫青舅舅的怀里,紧紧捂住了自己的嘴巴,满面皆是惊慌泪。
那一幕,恐怕是盘旋于他心底一辈子的噩梦。每每午夜梦回,便一次次浮现于眼前。
后来辗转到了蜀郡,一直藏匿于青锋山中,隐姓埋名,却还是因为身世的原因,也不能随意下山去,更因为身体羸弱,也不能与其它同龄人那般,无所顾忌的嬉笑玩耍。
伴随着莫星繁整整十五年的,除了无尽的杀戮与苦涩的汤药外。就只有莫青舅舅与他的表姐莫无双……
这两个人是他苍白的人生中,的难得一抹重彩。亦是他唯一的亲人……
可如今……他们,皆已在那陆离寨遭临灭顶之灾时,化为一捧黄土。
莫星繁面无表情,看着眼前,这个占据这自己阿姊躯壳的人。
“你想要知道的,就是这些。至于我的身份,即便我不说,想必你也能猜出一二。”
虽已猜到此事来龙去脉,但如今经莫星繁口中说出。莫无双还是难以掩饰心中惊骇。“这么说,越之恒此行意在于此。但是他幕后之人又是谁?”
实则不论是谁,其背后又代表着哪一方势力。其目的,无非是废旧新立,改弦更张。凭此上位。搅动天下风云。
而他莫星繁——十七皇子‘李麟’,亦不过是操控在这些人手中:一个金装玉裹的傀儡罢了。
莫无双沉吟不语。
她未料到莫星繁的身世来历如此非凡,若此,便牵扯甚多。越之恒此行去皇城,根本是搏命之举。
她若是聪明的,便该这时候带上霍小六,赶紧溜之大吉。
可是……自己是莫星繁在世唯一的亲人。即便莫星繁现在认不下她。
但是……叫她抛弃一个手无寸铁,甚至羸弱到连自己都无法保护的弱者,独自苟且偷生,她做不到!
莫无双叹了一口气,“总算明白,你为何要将那‘麒麟玉佩’给我了。”
莫星繁冷笑,“不,你不明白。”
“我把这玉佩示于你,本只想知道你是否还是我阿姊。可惜你假装自己失忆,在我面前装模作样。我就干脆把它给你,看你究竟会将此物如何运用。可惜……”
莫无双瞧着他那一双阴鸷的眸子,突然有些疲惫。她轻叹道,“可惜叫你失望了。我既没立刻佩挂在身上炫耀示人,也没有拿去与任何人交易。你本想以此探我的底?”
“是,你很聪明。我本想籍此,查清楚你背后的,到底是何人指使。因为我当初以为,你只是一个和我阿姊长相相似的陌生人……
直到我发现,你无论是手臂上的伤痕,还是耳后的痣,都与我阿姊一模一样。我才想到,了另一种可能——!”
借尸还魂……!
躯壳还是那个莫无双,可灵魂已非昔人。
莫无双敛眸,莫星繁的想法虽然怪力乱神,她一时间竟也无法失口否认。
可她若不是‘莫无双’,又该是谁?
见她哑口无言,莫星繁更加应和了自己心中猜测。眼神也愈发深邃阴鸷起来。他轻轻叹口气,做出一副悔恨关切之貌,“其实,你既然已经忘记一切曾前往事,这件事,我本不该告诉你的。可我知,若不说明此事来龙去脉,你怕也会不断猜疑,甚至铤而走险,去探寻此事原委……兹事体大,如今却将你牵扯进来……这本非我所愿……”
莫无双脸上无甚情绪,心底却对莫星繁,升出一丝反感之意。当他将那枚麒麟玉佩交予她时,已经将她拖入这泥沼之中!可他如今却在她面前,如此惺惺作态。
实在虚伪了些!
原本踪迹未明的‘先皇遗孤’重现江湖,牵连势力甚广。当初莫氏一族,因此惨遭灭门之祸,如今陆离寨更是一夜血屠,生者无几。
莫氏亲族,何其无辜!?陆离寨众人,何其无辜!
那些不知情的人,尚且被牵连,以至搭上性命。如今她知晓一切,已是生不由己。她的命运早就已经与‘十七皇子李麟’牢牢捆绑。
如今他们两人,是同一条绳上的蚂蚱。
莫星繁将他的‘麒麟玉’交给她,左右不过是为了让她做个‘枪靶子’。在莫星繁认定她已不是真正的‘莫无双’时,杀心已起。
莫无双极不喜莫星繁这般模样,他这个年纪,本是单纯无邪的少年意气,哪里来的心机谋算,诡谲之术。
莫无双没说话,负手大步朝前走了。转眼甩开了莫星繁一小截。
莫星繁本以为她会唏嘘一阵,来几句客套话,问他诉求,他再与她虚以委蛇,客套往来一番。
没想到她根本不按照常理出牌。她不问他所求,他无法开口。
直言求她相助……?他做不到!
莫星繁脸色不太好,却只得快步跟上了莫无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