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念!”
他声嗓紧绷,濒临发怒的边缘。两只眼睛圆瞪,眼珠凸现出来。现在的阎晋,要多可怕,有多可怕。
卫小鱼却异常的冷静,冷静得有一种吊诡的错觉。就好像此时此刻,坐在他身边的这个人,并不是她本身,只是她的半缕魂魄,而真正的她,却在远离他,在极遥远的荒漠里。连她自己都触及不到。
周身都是冷的,被他握在掌心里的那只手明明都是汗,却明白的泛着凉,凉得心都在发颤。
“说与不说,还有什么区别吗?都过去了。”
“不,不。没有过去。”
阎晋紧紧揣着她的手,她指尖的潮湿令他手心里也感觉到一片粘腻和冰冷。
“我现在知道了,我们可以重新来过,我会补偿你。我会对你更好。”
这就像是一种亏欠,即便中间也有真心,却再也没有那种会叫人感到舒心与惬意的感动。当初,得知孙晓鸥假冒了她,借着那天晚上,与他在一起时候,她并没有赶到他的面前去戳穿。正是因为,她想要的,远比怜悯与愧疚来得更多。
卫小鱼突然想明白,为什么对于他几次三番的坦白,她的心里始终都有一道隔阂,怎么也逾越不过去。她以为,是因为她自己身体的原因。大约,这也是其中一个缘故,可更深层次的,她不想要以这种亏欠的方式来得到他,得到他的身心。这对于她多年来的执恋,对她所失去的种种,都像是一种蒙尘的施舍。她不喜欢施舍。家中遭遇劫难以来,她似总是处在一种求人施舍的状态,旁人怜悯哀叹的目光声音,将她如蚕蛹似的,一层又一层裹缠起来。
她也试图挣扎,想要破茧成蝶,让自己有一次好的蜕变,好重新站在那些或让她憎恨,或瞧不起她的人面前。可现实告诉她,一旦跌入泥淖,想要再爬出荆棘,简直是在痴人说梦。
她的人生已到了无法回头的最后阶段,她能做的不多,她能要的也不多了。
卫小鱼嘴角牵扯,隐约虚弱的笑了笑。她抬眼,很直白的看向他:“真的想要补偿我,那就告诉我,许思敏病房起火,和你,和你们阎家,究竟有没有关系。阎晋,告诉我。”
阎晋凝着她的目光一暗,他松开她的手,半侧过身去,半靠在椅背上:“据我所知,你和许思敏母女并没有那样亲厚,为什么一定要替他们两个打抱不平?”
“打抱不平?”她摇了摇头,“我只是想知道这件事与你有没有关系。阎晋,我不想你卷入这些事情里去。你不该卷入这些事情里去。”
真叫他意外,这些话,原该是他对她说的,如今,却都反了过来。
阎晋似克制的瞧了她一眼,薄唇微抿。他放在膝盖上的手指,修长,如长玉般分明好看。阎晋声音缓缓:“你以为,我这双手有多干净?”
她摇了摇头,她从未认为他是多清正干净的一个人,她从来都知道,为了达到目的,他能有利用一切手段。只是,她不希望她与她家中的人牵扯进仇怨里。她不希望他的手上染着她家人的血。许思敏在许家最难的时候抛弃了她和冠一,甚至将他们推到了火上浇油的地步,可无论如何,许思敏是她的姑姑,是她爸的妹妹,身上流着的,同样是他们许家人的鲜血。
她只是不希望,他们两个人之间有任何一点点的血腥丑恶。
“你只要告诉我,和你有没有关系。”
阎晋闭上眼睛,呼吸绵长,好一会,他像是睡着了一般。
卫小鱼坐在他身旁,能听到他规律的呼吸,在整座车厢里,一圈一圈的盘桓旋绕。她等待着,像是入定一般。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她无意间往窗外一看,竟瞧见原还亮着的天,这会已经蒙了一层灰惨惨的雾。
阎晋忽然开口说道:“是不是我说,你就信?”
她说:“是,只要你说,我就相信。”
阎晋蓦的将眼睛睁开,他眼中有寒冷雪峰之巅折射出的光斑。在卫小鱼脸上一闪而过,他肃着脸,说:“许思敏的死,和我没有关系。”“
卫小鱼定定看着他,两人俱不说话,视线在彼此的眼中流转。他眸中以一座冰山,挡住了她试图往后看的所有目光。小鱼眼睫微微一低,答案,已在心中。她垂首,点了点头:“好,我知道了。”
阎晋“嗯”了一声。两个人又都沉默下来。
不过是一场普通的谈话,却像是令两个人都精疲力竭。卫小鱼身体往后微微的仰着,身上的疲惫与疼痛,远远比不上新的沉重与颠簸。
她说:“那奶奶呢?当年那场大火,也和阎家没有关系吗?”
阎晋搭在车窗上的手一顿,眸色顿暗。有杀机从他暗藏的眸底一闪而过。他半别过脸,未叫她瞧见。脸色已是极端的疲惫与冷沉,他未回答她,望了望窗外,道:“天晚了,早点回去。”
便招手叫司机上车。汽车一路将他们送到了他在丹麦买下的住宅。
这里不像在国内,寸土寸金,多少人都住在同一片区域。他们所在的这片区域,偌大的湖,左侧就是树木茂盛的丛林,后面养了马。邻居家在山的另外半边。是的,他们的住所在山上。
到了夜晚,气温越加冷了下来。卫小鱼从车上下来的时候,连着打了两个喷嚏。在打第二个喷嚏的时候,她口中尝到了一股腥甜。因为车上的那一番谈话,阎晋并没有陪在她身侧,从车上下来之后,便与宅子里管理的佣人边说边往里走了。一个穿着仆佣围裙的胖妇人将小鱼引到了房间里。
小鱼忍着那困在口中的血水,等胖妇人离开,才迫不及待的冲到洗手间,“哇”一声,吐了出来。
雪白的瓷砖上沾了斑斑血迹,看起来妖冶触目。卫小鱼开着水喉,将水池中的血都冲干净,有几滴掉落到了地上,她从旁拿了手巾,蹲下来,一点一点的擦干净。胸口痛得厉害,像谁用重锤狠狠砸了好几下似的。透不过气来。她将手巾洗干净,洗得一点痕迹都没有,才走到外面来,躺在床上。
有一个瞬间,神情恍惚,精神涣散,好像有谁在叫她似的,她的灵魂漂浮在半空中,似离非离,下一秒就要抛下这幅躯壳,彻底解脱了。可手机铃声蓦的响起,将她漂浮的灵魂又一下子给拽了回来。
小鱼睁开沉重的眼睛,将电话接了起来。电话那端亮起一道熟悉的女声,她说:“我已经到了,接下来应该怎么做?”
小鱼手撑在床面上,很有些吃力的起身。往后挪动着,她靠在床头边上,声音有点有气无力:“不要着急。这两天我会找机会,你先再等一等。时机一到,我会立刻安排你见他。”
电话那端有一会没声音,末了,她说:“我为什么要相信你?要是你半途变卦,我岂不是成了世上头等傻子?”
小鱼闭着眼睛笑了:“头等傻子不是你,是我。把一个目前来看,对我死心塌地的男人拱手相送,实在不是一个明智的选择。你要是怀疑我,现在就走。说不定,下一秒我就变卦了。”
深吸口气,她将眼睛睁开,眸中现出利色:“你最好听我的,我这个人最厌烦别人在背后给我使绊子,否则,偷鸡不成蚀把米,可别怪我没提醒你。”
电话那端的人似愤愤,将电话一挂,连半句客气话也没说。
小鱼无声的叹了一记,手里还捏着手机,她往后,慢慢躺倒在床上。刚刚休回来的一点力气,这会又像是被吸尘器给抽干了似的,疲乏,浑身上下说不出来的难受。
佣人过来喊她下去吃饭,她现在两条腿都是虚的。不要说走路,连下床踩一踩都一场费劲。
玉女丸的药性太强,她坠入护城河之后又感染了细菌。细菌在玉女丸药性作用下,对她的身体机能几乎造成了毁灭性的破坏。
小鱼抬手摸了摸耳后的那道疤痕,那道疤痕沿着黑发,一直延伸到头顶中央。浓密的发,掩盖了那条丑陋的,手术之后留下的疤痕。而像这样的刀疤伤痕,在她的身上,绝对不止有一条。有些被掩盖,有些,却连最先进的手术也没有办法遮掩。
挣扎着,她从床上跌落下来,爬到行李箱边,打开箱子,找到一直在吃的药丸。一次一粒的量,她连着吃了好几颗,之后便躺在地上,像是一条搁浅的鱼,张着嘴,吸气吐气。
等佣人再次上来喊她下去的时候,小鱼动了动手脚,已能使上些力气。
借着旁边柜子的力,她起身,低头理了理衣服下摆,又用五指将头发简单梳理了一下。小鱼开门,对着站在外面准备又一次敲门的佣人微笑。
她跟着来喊她下去吃饭的佣人往前走,才发现这座宅子大的吓人。光光是二楼从她房间出来这一条走廊,就够人走上两三分钟。比阎家在半山的房子还要大。
灯光微暗,带着一种朦胧的雾色。调眼去看房顶、四周,虽未金雕玉啄,却也处处颇有质感。最要紧,她觉得这个地方,有些眼熟。
每一个细节,每一个场景,都像是在哪里见到过。
眼前一晃,有人站在了面前。
卫小鱼朝着他抬头一看。他弯唇,对着她笑:“还满意吗?”
小鱼手撑在旁边扶手上,刚刚走在前面引着她往前的佣人早就不知踪影。她目光在他脸上绕了一圈,道:“你不生气了?”
阎晋别开视线,将她的手拿过来,放在自己手心里握着,带着她缓缓往前走:“我有什么可生气的?”
小鱼张了张嘴,却还是没说话。
他在前面走着,也不讲话,彼此都非常的默契,要将之前的一段插曲当做从未发生过一样,彻底的忘记。
只是……小鱼暗暗的在心中吐了口气,眉目微蹙起来。
“觉得熟悉吗?”他问。
她应声,点了点头:“很熟悉,总觉得在哪里见到过?你什么时候买的?”
他说:“早就想要带你过来,一直没有机会。你喜欢就好。”他答非所问,像是有意避开她的问话一般。
小鱼跟着他往前走,微垂的视线就落在两人交握的手上,一晃一晃,他指间有一道光环,闪到了她的眼睛。她蓦的一怔,突然记了起来。
她曾在一张纸上,画过这样一栋房子。要有很长很长的走廊,走廊之上的灯要很精致,却又不能太亮。可也不能太过昏黄黯淡。太亮,会将灯的精致华美都遮掩了去,可要是太黯淡,又不能很好的将一盏漂亮的灯盏给凸显出来。她对灯是有着迷一样的喜欢……不过,那也是十几岁,家境优渥,什么都不必担心时候的她。后来,她早就忘记曾经有过这样一幅画,也忘记自己曾有过这样一种迷恋。
可是……不对啊,她这张草图是在上自习课无聊时随手画的,下课之后就丢在桌上,第二天早上她去上课就没了踪影,也不知叫谁收了……
小鱼眼睛一亮,仰头直勾勾的朝着他看过去:“你……”
他似乎有点尴尬,将脑袋往旁一别,眼睛朝着左右虚晃的飘着:“那天正好路过,瞧见了。”
他就骗人吧。他们两个不在一个班,她所在的班级与他所在的班级可是在完全相反的两个方向,根本就没有碰巧路过这种可能性。
小鱼若有所思的凝着他半侧过去的后脑勺,将手从他掌心里用力挣了出来。
阎晋察觉到她的脱离,回过脸来看她。
小鱼抿唇,有些得意的笑了:“就承认吧,其实你那个时候就对我有意思了,还装。”
阎晋凝着她的目光有些暗,眉梢微微挑着,有些不大痛快。
他这个人,有些时候是很别扭的。要让他承认喜欢她,大约是比吃屎还难的事情。嗯,虽然他之前已经说过,那不算,不是在她正面逼迫的情况下。也不是承认在很久很久之前,在她追他追得天天自我怀疑自我鼓励,周而复始的痛苦折磨时,他就已经缴械投降了。
他才不会承认……小鱼鼻子轻轻的嗅着,想要再揶揄他两句。不料阎晋却将眉梢往下一落,很不客气的点头:“你说的没错。”
小鱼愣在那里。他这是吃屎了?不,不,是承认了?
阎晋捏着她的鼻尖晃了晃,脸上带笑,弯腰下来,他将额头往她额头上轻轻顶了一下:“满意了?”
说罢,便起身朝前走。
小鱼还没反应过来,他倒好,丢下一个鱼雷就要逃!忙的朝前过去,要追他。偏偏手脚虚软的毛病还未得到彻底的恢复,刚跑两步,脚后跟便像气球泄气似的,忽一阵虚软。还好阎晋并没有丢下她,全然不顾,他留意着身后人的行动,听到她“哎”一声,忙回过来。顿抱了个满玉温香在怀。
小鱼脸上飞起红晕,倒不是因为扑到他怀里导致的害羞,她有些担心,叫他看出去来她的情况有多糟糕。
阎晋却只当是一个意外的小状况,声嗓震震的笑起来,手按在卫小鱼背上轻轻的抚着:“你这是想要旧事重温,特意对我投怀送抱,以消我心头之气?”
小鱼手忙脚乱从他怀里要起来,阎晋按在她肩上的手微用力,导致她刚起身,又扑在了他胸前。她听到他在她上方有些无奈的叹气:“好了,我们不吵,过去的事,旁人的事,都丢干净,就在这里好好度假,行不行?”
他几乎是有些恳求的意思。
她从未见到过这样的他,认识他这么多年,他在她的面前一向总是强硬与自私更多。以至于她几乎是习惯了,到他一向他软下声调,放下姿态来,她就觉得自己毫无办法,他想要怎么样,她便只能怎么样了。
阎晋带着卫小鱼吃了两人多年来的第一次烛光晚餐。没有多浪漫,反而有点好笑。两个人,顶着烛光四目相对。明明已经那样熟悉了,还要装着和刚认识的小年轻一样。到最后,小鱼终于忍不住笑起来。
破功,一场好好的烛光约会,被她的笑声彻底摧毁。
阎晋的脸色有点不大好看。
她憋着笑,勉强将面前的那份牛排吃完,他才有几分缓和。
吃完之后,他一言不发,到底还是有点人生第一次约会却结果差强人意,令阎先生一时没法接受这种失败。
小鱼望着他离开,照理说应该上前拦住他,即便是装么,也要装出一点被感动的样子。可他正襟危坐,又那样严肃正经和她顶着烛光四目相对的样子实在好笑。她坐在椅子上,理智告诉她要起身撒撒娇,装装腔,感情却没法挪动她的双腿。
收拾的时候,佣人告诉她,这些都是阎先生一早亲自到市场去采买,回来之后又亲自料理的食物。他今天很早就起来了。
小鱼听了默然。
他从机场回来的时候,是真的憋着一肚子火的。他的奶奶在他那里是个禁忌。她一直都知道。偏偏今天触了逆鳞。可就是在这样的情况下,他都恼到不肯搭理她,回来就把自己关到书房的情况下,他还是记得这桩一早他就准备要给她的惊喜,亲自下厨了。
他向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人。从来只有别人伺候他,哪里有他伺候别人的时候?即便在他尚未回到阎家,他也总是顶顶高傲的那个,不肯轻易低头的。
这一遭回来,他面对她,已然是让步,一再的让步。
甚至,她有的时候都会恍惚,到底他还是不是她认识的那个阎晋?
说不感动,一定是骗人的。
在书房门外来来回回的徘徊,她尝试抬手要去敲门,刚将手按在门板上,很快又收了回来。几次之后,她深吸了口气,再度上前。手还未抬起来,那门却在同一时间叫人从里面拉开了。
他背着光,眼睛暗如浩瀚,盯住她。
“阎晋,我……”
小鱼话还未说出手,腰被人一拽,只听到耳后“砰”的一声,门在她身后撞上了。他俯首吻下来,将她在舌尖上演练了数回的话语通通都卷了进去。炙热又激烈。他将她压在门上,手垫在她脑后,扣在腰上的那只手越攀越紧,两人身体紧贴,到了几无缝隙的地步。
她快要透不过气来,他才意犹未尽的放过了她。
两个人的呼吸都有点急促,彼此碰撞摩擦,燃得周遭空气都有些热辣辣的。
小鱼脸颊耳朵都红彤彤的,那双唇更是妖冶,泛着水色,微微张着。像是在引诱谁犯罪。
他额头抵在她额上,望着她的眼睛夜色浓重、危险。拇指在她唇上轻轻擦过,带着某种诱哄的暗示。
小鱼抓住他的手,抬起的双眼微含着水色,实在叫人有些难以克制。
“我有话要跟你说的。”
他眼里的颜色已到了黑暗难辨的地步。小鱼只觉得双腿一轻,他竟将她抱了起来。
小鱼惊呼:“阎晋!”
他往前一步,令她跨坐在他的腰身上,借着他与门的力,以避免她掉落下来的危险。半埋在她身前的呼吸热力非常,烘得小鱼胸前都热辣辣的。
他嗓音喑哑:“可以吗?”
小鱼一张脸热到要滴血,她微垂首,有点自欺欺人的半闭着眼睛:“我要是说不可以,你会放过我吗?”
他老实回答:“不会。”
言毕,便开始动手。
小鱼半阖的眼睛彻底闭上,手紧抓住他紧绷如石的两条胳膊……
书房里“乒乒乓乓”乱响,地上乱糟糟一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