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年一轮回。又是一年深秋。
四大神器回归普天,继续加持四方,为普天百姓带来福泽。昆仑山下的那个小村庄也是如此,继续依托着昆仑泉下的那个龙王爷以及山神庇佑,生存至今。
一个中年男子,肩上挑着两桶水,在街市上缓缓走着,皮肤被昆仑山上充足的日照晒得黝黑。行至一座简朴的草屋前,男子刚放下重担,屋内便走出来一个小女孩,约莫十二岁的样子,双颊红彤彤的,笑的时候露出一口整齐的小白牙。她走出来,满脸欢喜地扯着男子的衣角,撒娇似地看着他。
“心禾乖,爹爹回来了。”男子怜爱地摸摸她的头。
“唷!农大哥!”邻家的大娘正好出来晒青稞,见到男子便与他打了个招呼,瞄了一眼他脚边的两桶清水。“又去昆仑泉打水回来?”
“可不么!”农姓男子憨憨笑了笑。“今晚打算熬粥给心禾吃。”
大娘看向那个女孩,冲她笑了笑,又对那男子道:“我说农大哥啊,你改日找个时间,带心禾去西都县里找个好大夫给看看吧。”
那男子的笑容消失在脸上,随即正色对大娘道:“多谢关心,我家心禾没病,好得很!”
“这……”那大娘见农姓男子变了脸色,也不好再说下去,只得低下头去筛青稞。
心禾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但她发现父亲似乎有些不悦,有些担忧地又拉了拉他。
男子回过神来,看着女儿,便抱起她进屋去了。
“老婆,你刚才在跟谁说话呢?”大娘家里的汉子听到院中有动静,便走出来询问。
“还不是那农五。”大娘叹了口气,摇摇头。“我方才让他有空带心禾去西都县城找大夫看看,他硬说心禾没病。”
汉子听罢,也望着旁边那个空空的院子无奈摇摇头:“你说那农五,会不会是触怒了咱们那龙王爷?”
“你瞎说什么?”大娘瞪了他一眼。“农五大哥人挺老实,也没做什么伤天害理的事儿,咋就招了龙王爷了?”
“要不然他这一生怎么这么衰呢,老来得一女,老婆难产见了阎王,好不容易拿命换来的女儿还又聋又哑,啧啧。我看啊,这就是命数,找什么大夫也治不好。”汉子道。
“总之,农五人挺不错的,就是命不太好。”大娘低头想了一会儿,似想起什么:“哎,我听说他祖上可见过那昆仑山神呢!”
“昆仑山神?”汉子莫名其妙地看着她。“你是说,那一百多年前突然从天而降的那个山神?”
“可不是么!当时正逢村里拜祭山神,拜着拜着,还真的下来一个神仙,骑着狮子,听说周身那是金光万丈……”大娘道。
“莫不是他祖上惹到神仙了?”汉子挠了挠头。
此时,隔壁的农五又走出房来提那两桶水,那夫妇二人立刻噤声,赶紧进屋里去了。
农五进了屋,女儿心禾坐在榻上,正专心致志地啃着一个馕。农五走过去,看着她,轻道:“心禾啊。”
女娃抬起头,辨认出父亲的口型是在叫自己,便冲他傻傻笑了笑,继续啃着手中的馕。
农五打手语对她道:“爹爹去给你煮粥吃好不好?”
心禾笑着,也打手语对他道:“只要是爹爹做的,都好!”
“那你乖乖在这里等我。”农五打完这句话的手势,便去熬粥了。
农心禾啃完手里的馕,没什么事情可做,便跳下床来,自娱自乐地在屋里走来走去。这间民屋不大,自这农家的媳妇难产去世之后,屋子便显得没有原先看上去那么小。于是父女两个就这样在这屋子里相依为命住了十二年。农五从小识字不多,没什么文化,但是会用干草编些小玩意儿,偶尔也编一些草篓草鞋的,拿去附近西都县卖。每天起早贪黑,还得拉扯孩子,明明才四十多岁,可看上去却似六十多的老人。
农心禾在屋里玩着玩着,抬头便又看见供奉在他们家的那个画像。这幅画看上去已经有些年头了,纸张已经泛黄,还起了几点霉斑。农心禾不知道这画是什么东西,但她至少知道,这画是个宝贝,因为每次爹爹出门之前都会给它上香拜拜。她看着画上的人,戴着一顶很高的羽冠,怀里有一柄拂尘,盘坐在一头怒狮上,只是透过画,她便能感受到画中人不凡的气质。之前爹爹跟她解释过,说他是昆仑山神。农家先祖在一次山神祭中亲眼目睹了他下凡,回来便画了这张画,日夜供着,直到农五这一辈,这画还被当成传家宝似的,每天都要拜一次。
因为农五没什么文化,加上女儿农心禾又是天生聋哑,他便也没教她读书写字,先生也请不起,农心禾都已经长到了十二岁,会写的仅仅只有自己的名字。她对人鬼神这样的东西是完全没有概念的,但她只知道,那个画上的人,长得是真的好看。
无欲清天,宝光殿。
普天已经过了一轮回,清天才过了一百多日。而尽管这短短一百多天过去了,银华天君正在慢慢适应着黑暗的生活。
意无晴摸索着在案前坐下,开始默写《道德经》。
现在也只有默写经典,才能让他稍微静下心来。
刚开始的那几天,他从未如此烦躁过。走路跌倒是常有的事,也无法静下心来冥思,甚至变得有些暴戾,就说那案上的砚台和茶具,都已经不知道被他摔破了多少。
连那通明殿的九霞圣君都说,这段时间,任何生物靠近宝光殿,怕是都要被银华天君砸个稀巴烂。借这个理由,顺便也禁了向秋冬的足,不让他再去宝光殿。
刚写到一半,便听得“啪!”一声,身后似乎有什么东西掉了下来。
意无晴一愣,转过身去,尽管他什么都看不到,但他知道,是身后墙上挂着的那柄拂尘,掉下来了。
意无晴好不容易摸到那拂尘,将它放在怀中,细细地摩挲拂尘柄上的每一个纹路。
她转世了。
她过得可还好?
真的完全不记得无欲清天的一切了么?
思绪一打开,便收不住了。
意无晴抱着葛秋秋的拂尘,慢慢走出宝光殿,他的思绪现在完全不在清天,过门槛的时候脚下一绊,趔趄几步,怀中之物便掉了出去。意无晴心下一惊,还未来得及站稳,便立刻跪下去四处摸索。
“喏。”摸索片刻,听得一个声音,近在咫尺,意无晴手一抬,便碰到了那柄拂尘,他拿回拂尘,神色又回复以往那般的冷漠,道:“多谢。”
莲觞站起来,看了看他手中那柄又旧又脏的拂尘,无奈道:“都过了这么久了,你还是无法适应黑暗的日子。”
“你想说什么?”意无晴冷冷道。
“我一会儿便去派一个仙童过来服侍你,你可别再推辞了。”莲觞正色道。“堂堂清天第二殿天君,双目失明无人照顾服侍,像什么样子。”
“不劳圣君费心,我不需要仙童。”意无晴又慢慢回到殿中,将那拂尘重新挂回墙上。“若是没什么要事,圣君请回吧。”
“你……!”莲觞被意无晴冷漠的态度惹得有些恼,但他自觉当年的事情他也有责任,便还不至于当场发作,他用力一甩袖,正要离去,走之前,又道:“三日之后,我便派仙童来宝光殿,这是我第一殿的命令,不许违抗。”
意无晴没有回他,又坐回案边继续默写,也不知道他听进去没有。
这日,昆仑山附近罕见地下了一场雨。傍晚时分,农心禾乖乖坐在桌前,用干草学着父亲的手法胡乱编着什么,百无聊赖地等着爹爹从西都县回来。
窗外雨声淅沥,但屋内的人却完全不受影响,专心致志地编织着自己的小玩意儿。因为她的世界,永远都是安安静静的。
直到农五急急地走进来,农心禾才注意到爹爹回来了。
但农五的脸色却不太好看。他浑身被雨淋湿,尽管农心禾觉得他的脸色似乎不太好,但也没有多想,便赶紧取来一套干衣服给他换上。
农五换好衣服,笑着打手势问道:“心禾今天在家乖不乖啊?”
农心禾拼命点头,双手将今天自己编的玩意儿捧给他看,编得有点丑,但至少农五看出来这是个四只脚的动物,觉得好笑,又打手势问:“这个是什么呀?”
农心禾扯着他的衣角,将他带到那画像前,指了指画中人坐着的狮子,又指了指自己编的东西。
农五有些苦笑不得,他完全看不出来那是个狮子。但为了鼓励女儿,他还是对她打手势道:“心禾真棒,那你把狮子放在这画前面,若是山神知道了,定也会很开心,这样就能保佑心禾开开心心地长大了。”
农心禾点点头,郑重地将那草狮子放在贡品旁边,双手合十,十分虔诚地拜了拜,又转过头来对农五傻傻地笑了。
极其平凡的一天就这样过去了。
“昆仑山下昆仑泉,昆仑泉里龙王爷。龙王威武佑昆仑,一年又一年呀,一年又一年……”农五轻轻哼着当地的民谣,一边轻轻拍着怀中女儿的背。农心禾早已睡得香甜。即使知道女儿听不见,他还是每晚都给她唱。见女儿已经睡熟,农五悄悄下床,从床底拿出一只木盒。他吹了吹盒盖上堆积的灰尘,小心翼翼地将它打开,里面是一些碎银子。自夫人难产去世之后,他便省吃俭用地攒钱,攒了十二年,虽说不上特别多,但至少够他们父女俩吃个三四年的。农五数了数盒子里的碎银,这么点银子,要去西都县看大夫,恐怕还有些不够啊……想着,农五又回头看了看熟睡的女儿,轻轻叹了口气,便又将那盒子小心收好,重新放回床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