玓玚君疯了似的奔跑在森罗云林中。林中漫天的魔气已经对他现在的这副身体造成不了多大的影响。他现在只知道，清天的人定是不会放过他，尽管他是为了救人。
不知道奔走了多久，忽听得耳边一阵山崩地裂的巨响，似火山爆发，大地开始剧烈的颤动，玓玚跌了一跤，抬起头一看，原来是那盘在山上的赤鬼王蛇，腹部不知道什么时候被人从中破开，一道刺目的红光从腹中窜出来，仿佛这一声巨响是为了迎接它的到来，那红光似流星般划过天际，便消失了。
那是什么？
“魔障乱浑天，万物均寂灭。”忽地，从林中不知什么地方传来一声低吟，似有什么东西正在慢慢靠近自己。玓玚慌忙站起来，下意识往后退了几步。
“刷！”那道红光突然落地，待玓玚反应过来时，眼前已经站着一个人。
哦不，他是浮着的。
他的手中拿着一把赤戟，黑发红眸，眼里有股说不出的傲气。
“你……你是……”
玓玚这话才问出来，他忽然觉得眼前一黑，便不省人事了。
无欲清天，宝光殿。
且说那瑛璐上仙，刚醒过来，便看到瑶玥站在一旁，一脸担忧地看着她。
“瑶玥，我……”瑛璐只觉得头有点痛。
“你下界巡查赤鬼王蛇的时候受到森罗云林魔气的影响，师父已经替你治愈，无须担心。”瑶玥道。
“师父……”瑛璐似突然想起什么，又道：“师父呢？还有……玓玚呢？”
瑶玥的脸色沉了沉，道：“你昏迷期间，那赤鬼王蛇腹中魔胎已经化为魔尊君寂灭出世，普天大乱，师父带着我和玓玚君及清天各殿众神下界讨伐。魔尊虽已伏诛，但师父及清天各殿主神都受了重伤，现在正闭关养伤。”
“那玓玚呢？”瑛璐突然变得激动，坐起来抓住瑶玥的手。“玓玚去哪里了？”
“玓玚君他……”瑶玥支吾片刻，终于道：“玓玚君在对抗魔尊的过程中……牺……牺牲了。”
“你说……什么？！”瑛璐道。“玓玚法术不精，师父怎么会带他去！”
“因为你在昏迷当中，实在是不够人手，所以便带了玓玚君一起……”瑶玥道。
“不……你说的不是真的，我要见玓玚！”瑛璐不敢相信，立刻急着要下床去寻，刚走两步，一个趔趄便跌倒在地上。有那么一瞬间，她竟觉得这副身体不是自己的，尤其是这骨头，好像是新换上的一般。
这一瞬的想法就这样闪过，瑛璐只觉心口猛地一阵绞痛，自己便又昏了过去。
再醒过来时，瑛璐便再没有任何的不适，四殿主神闭关，一切事务都由首席弟子处理。瑛璐与瑶玥两位上仙也开始忙了起来。
就这样过了千百年，瑛璐偶尔还会想起那个披香殿曾经唯一的男子，那个没有仙位只有道号的玓玚君。但是，却无论如何，都想不起他的相貌了。
大概，也就是与清天其他神君一样，是一副不食人间烟火的样子吧。
不知道过了多久，普天因为君寂灭的再生，清天再出，会君寂灭于太行山。而瑛璐，则带着这个魔，居于青城山朝阳洞。也不担心外面的战况，仿佛是与这个魔一同隐居了。
“道可道也，非恒道也。名可名也，非恒名也。无名，万物之始也；有名，万物之母也。故恒无欲也，以观其眇；恒有欲也，以观其所徼。两者同出，异名同谓。玄之又玄，众眇之门……”朝阳洞内，绯衣的仙者正坐在蒲团上，专心致志地诵念《道德经》，一个个咒文字符，竟真的从她的口中飘出，闪着微弱的金光，一点点流入面前这个黑衣魔者的体内。
而她眼前的这个魔者，双目紧闭，盘坐在她对面，耳中口中皆有鲜血不断溢出，看着触目惊心。
瑛璐缓缓睁开眼，看见他这副样子，轻轻叹了口气，道：“宁愿七窍流血也不愿意听进去么？”她已经在这里为他诵了数天的《道德经》，这个魔却是傲气得很，强行闭塞了耳目，就是被经文噬出血来也不愿意吸收一个字。
弑阳坐在她对面，终于睁开眼，冷笑一声，道：“上仙若要杀我便给个痛快，无需多费力气。”
瑛璐看着他，只觉得此人有趣，道：“我不是说过么，我觉得你有仙缘，做魔多浪费。”
“仙缘？”弑阳冷笑一声，“你说我有仙缘，我反而还觉得你有魔骨。”
被弑阳这么一说，瑛璐确实想起来千万年前自己在森罗云林中所中的魔气，怎么，难不成这么多年，那魔气还没有驱干净么？
见瑛璐突然不说话，弑阳看了她一眼，又道：“瑛璐上仙，该不会是想让一个修邪道的魔，去修仙道吧。”
瑛璐也回看他一眼，没有说话。
“既然你那么想我成仙，把你的仙骨与我换了便是。”弑阳道。
“我的……仙骨么……”听罢弑阳的话，瑛璐竟真的开始低头思考起来。
“若能以我一身仙骨，还你永世清醒，倒也不亏。”瑛璐突然看着弑阳，道。
“若是能如此换走清天一个神仙，那我也是赚了。”弑阳道。
“既然你都这么说了，那我便当你同意了。”瑛璐笑了笑，再次划了一个结界，道：“你继续在这里待着，本上仙先回清天一趟，查得换骨之法，便再来找你。”
说罢，即化光而去。
弑阳见她走了，轻轻叹了口气，又闭上眼，不知又在打什么主意。
无欲清天，千文殿。
这千文殿想必是许久都没有来了。那守书的小仙童看到有人来访，还稍稍吃了一惊。
瑛璐见那小仙童有些惶恐的神情，不禁觉得好笑，于是便问道：“这千文殿是多久没有人来了，你见到个人都能惊奇个半天。”
“上仙说的是。”小仙童立刻恭恭敬敬给瑛璐行了个礼，苦笑道：“最近一个到千文殿来的人，可是好几千年前的玓玚君了。”
听到“玓玚君”这三个字，瑛璐愣了一下，这个名字对她来说已经太遥远。她脑海中浮现出一个熟悉的身影，但却看不清容貌，无论瑛璐如何去回想，都没有办法想起玓玚君的容貌来。
罢了，眼下还是先处理还在普天的那个魔物为要。玓玚已经逝去那么久，想不起来也是正常的吧。
瑛璐也不再去纠结，推门进了千文殿。
千文殿平日里几乎是没有人去的。小仙童也说了，最近来千文殿的玓玚君，那都是多少年前了。书本竹卷，摆放得整整齐齐。
平日没有什么人打扫的千文殿，应该保持着玓玚君离开时的样子吧。
瑛璐这么想着，一时间忘了自己是来找书的，慢慢走过千文殿内一座座书架，从找书，变成找他，找他的痕迹。
或许，这样就能想起玓玚长什么样了。
“啪！”原本空荡荡的千文殿突然传来一声略带空灵的异响。瑛璐警惕地回过头去，四处看了看，确认没有别人，才朝那边走去。
原来只不过是掉了一本书。
是没有放好么，这么说来，这本书就是玓玚当时翻看的那一本么？
瑛璐蹲下来，拿起那本掉在地上的书，《太玄秘术》四个字映入眼帘。
瑛璐怔住了，听说这本书上，记载的是一些比较偏门的道教法术，因为其中个别法术比较极端残忍，于是便被列为禁术，不再教授流传，久而久之，便与其他道门典籍一并放入千文殿。
这么说来，玓玚是看了这本书么？
瑛璐从来没有如此好奇过，一股强烈的直觉告诉她，这本书里或许有关于玓玚的信息！
瑛璐刚翻了几页，一副奇怪的插图引起了她的注意——画上有两个人，其中一个人剥开了自己的皮肉，皮下的白骨森森，而另一个人却趴在地上，似死了般。
瑛璐又往前翻了一页，“易骨之法，亦唤作脱胎换骨术。形自胎始，成形则必有其骨。是故仙有仙骨，人有凡骨，魔有魔骨。普天者，欲速上清天成仙而不修道，可向神仙求一仙骨，以仙骨换之即可。仙魔，人魔，亦然。换得仙骨者，立生清圣之气，换得人骨者，则生老病死与他人无异，换得魔骨者，立生魔障邪秽之气，是故，欲施此术者，需慎思慎行。”
接下来便是详细讲解换骨的方法。
然而瑛璐已经看不下去了。她才读完这一段，便瘫坐在地。
守书的小仙童正坐在殿门前打瞌睡，忽然，只听得“啪！”一声巨响，惊得他立刻坐了起来，便见到方才进去的瑛璐上仙用力推开殿门，小仙童甚至都没来得及恭送她，瑛璐上仙却早已化光离去了。
披香殿。
“瑶玥！”瑶玥没想到瑛璐会在这个时候回来，而且她也从未见过如此惊慌失措的瑛璐。
“姐姐怎么了？”瑶玥问。
“瑶玥，我问你，”瑛璐直接走到她面前，抓住她的双肩，直勾勾地盯着她。“玓玚他，是怎么死的？”
“这……”瑶玥的眼神飘忽了一下，才道：“玓玚君……他同师父一起下界去铲除那赤鬼王蛇……修为太低，便牺牲了。”
“瑶玥。”瑛璐看着她，道：“与你共事这么多年，你说谎，我还看不出来么。”
见瑶玥不说话，瑛璐又道：“我再问你一次，玓玚他究竟是如何牺牲的，我当时入森罗云林染上的魔气，又是如何治愈的？我要你一五一十的告诉我，全部都告诉我！”
瑶玥低下眼去，避开她的目光，盯着地面看了许久，深深吸了一口气，似下了什么决心，才缓缓道：“当年你体内的魔气已深入骨髓，已经入魔，师父本想着，若你因此入魔，便以清天之刑处之，玓玚君为了保住你，便用了禁术，以他一身的仙骨，换你的魔骨。如此，他不但使用禁术，还入了魔，害怕你醒来看到他那副魔化的样子，也怕清天责罚，便慌忙逃下界去了。”
瑶玥全程盯着地面，似不敢与瑛璐对视，但是她大概能够想象出瑛璐此时的表情。
至于弑阳，他自记事起，他便是一个魔了。
他睁开眼，看到的第一个人，是君寂灭。
“我是谁？”这是他问出来的第一句话。
“你叫弑阳，弑神的弑，阳界的阳。”君寂灭冷冷回答。
他注意到君寂灭手里握着一团光，他很好奇为什么他可以握住光，便问：“你手里的光是什么？”
“这不是光，”君寂灭看了一眼他手上的东西。“这本是属于你身上的东西。”
“我的东西？”
“这些东西，于你已无益。”君寂灭手上握紧，那光便真的被他捏碎，化成金色的细沙从他指尖散去。“从今往后，你便是魔界第二座，供本座驱遣。”
“是……是。”当时以弑阳的处境，他似乎没办法拒绝，但他不知道，被君寂灭消除的那团光，便是他先前的记忆。
后来他发现，做魔，是如此的快意，他仿佛一个被释放的囚犯，有前所未有的快意与逍遥。
好像他被束缚了千万年一样。
第一次在贺兰山遇到那个女仙，他也没多想。但当她跟自己说，“我觉得你有仙缘。”时，他才注意到，这个女仙，似乎也有成魔的资质。
她欲度他成仙，他想带她入魔。
若是她真的找来一副仙骨，要给他换怎么办。
那他怕是要自绝了。
不知道为什么，他就是特别讨厌无欲清天，讨厌清天的每一个神。
但他似乎并没有那么讨厌这个女仙。
好像叫瑛璐来着。
瑛璐……两个字都是王字旁么。
好像似曾相识。
正思索着，弑阳便瞥见朝阳洞外站着一个人。
那个瑛璐上仙，这么快就回来了么？
他没出声。瑛璐缓缓走进来，越走越近，走到他面前，看着他。
弑阳不知道她要做什么，他自身现在也无法动弹。瑛璐坐在他旁边，抬起手，他好像看到她的双手在微微的颤抖。她撩开风帽，看着他，眼中很是哀伤。
看着这样哀伤的眼神，弑阳竟有一丝丝的动容。
也只是一丝丝。
“玓玚。”瑛璐看着他，两行泪水便泫然落下。“你真的是玓玚君么！”
弑阳不知道她在说什么。
玓玚。是谁？
“不是。”弑阳漠然看着她，道。
谁知，瑛璐却没有再问第二次，而是这样泪光盈盈地看着他。
然，瑛璐站起来，口中开始轻念着什么，抬起右手，指尖上有光闪跃，她对着左臂轻轻划了一下，剖开皮肉，皮下白骨清晰可见，弑阳不清楚自己有没有看错，他看到，那骨头上，竟还覆着淡淡的一层金光。
这大概就是所谓的仙骨了吧。
他看着她，冷笑一声：“上仙可想好了。”
“不用想了，这本来就是你的。”瑛璐微微一笑，束缚着弑阳的绳索忽然被解开，弑阳还未反应过来，只觉眼前白光笼罩，似有一股力量正在从他体内抽走什么，呼吸渐渐变得困难，胸中一阵剧痛，似有人在撕扯他的血肉。
恍惚间，在那隐隐的白光下，弑阳似看到了一些模糊不清的画面，一个身着纯白道袍的仙者立于云端，怀里抱着一个女子，他定睛一看，那个仙者，竟与自己生得一模一样！而他怀中的那个女子，便是瑛璐。
“人人都说做神仙快活，可我看，现在的无欲清天，自视甚高，墨守成规。要我对着那些金规玉律千年万年的活着，不如做魔去，或许更快意些。”
他突然听到那个“自己”说出这样一句话来。
一幕幕似走马灯般在他眼前闪过。他看到他成魔下界之后，昏死在森罗云林，君寂灭发现了他，取出了他在清天的所有记忆。
几百年来，他对清天的厌恶，已经让他把那个原本存在他内心最深处的那个女子也忘了，忘得彻彻底底。
在骨髓交换的瞬间，他才拾回所有记忆。
瑛璐，他的瑛璐。
“瑛璐！你在做什么！快停下！不要！”玓玚回过神来，近乎绝望地看着眼前的这个女子。
“我只是把原本属于你的东西，还给你。”瑛璐看着他，凄楚的笑着。“我是不会入魔的，你拿回你的仙骨，回清天去，好好同师父她们说清楚吧。”
说着，瑛璐的身形从脚下开始渐渐变薄，化烟。她没有接受那副魔骨，只能任凭自己的身形渐渐消散。
“瑛璐，不要走！”玓玚叫得撕心裂肺，他伸出手去抓，所触的瞬间，立刻化为青烟，从他的指尖散去。
“一万年后，我会重生于此。你不要担心。”瑛璐安慰道。“你若真的舍不得，便好好看着我罢。”最后一个字说完，瑛璐彻底消散，只余一缕青烟飘在风中。
伸出去的手滞在半空许久，玓玚君落下泪来，泪水滴入脚下土中，那泥土竟有了反应，似有什么东西要破土而出。
玓玚低下头去，看着脚下那一小堆松动的泥土，紧接着，一枝嫩绿的新芽冲破泥土，以肉眼可见得速度生长着，不多时，便开出一朵雪白的花来。
玓玚看着那朵白花，慢慢蹲下身来，用指尖轻轻碰了碰花瓣，看它的眼神中满是爱怜。
“瑛璐。”他柔声唤了一下她的名字，虽只是简单的两个字，但却似乎用尽了他毕生的柔情。
若是一万年后，还能等到一个完完整整的你，这一万年又算个什么。
永夜抛人何处去？绝来音。香阁掩，眉敛，月将沉。
争忍不相寻？怨孤衾。换我心，为你心，始知相忆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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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自顾夐【唐】《诉衷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