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天色染了血的红,地面荒草丛生。
他拿着滴血的长剑,一步一步踏向那个男人。
男人一身狼藉,圆领的直䄌经过半刻钟前的一场打斗,袖子少了半截,双手也沾满了血。
男人双眸充斥着仇恨,袖子完好的左手紧攥着一把匕首,那把匕首正抵在身前容颜如花,唇色泛白的女子脖颈间。男人威胁他说,你若再走一步,我就把她从这推下山崖去!
豫州的死崖,凌绝北燕全境,失足即死。
他的步履微顿,灼灼目光,稍显犹豫。
她是他的敌人,与他针锋相对许久。
她或许是他的爱人,他的心曾为她而动。
只是,‘权力’这个东西,一旦你握过在手上,你的野心和欲望就注定和它牵扯不清,从此,开始同你的理智、清醒、你的良心做一场盛大的博弈。
可笑的是,在这个世界上,极少有人能在‘权力’面前保持理智和清醒。这也注定了很多人,因为权力而生,也因为权力而死。
001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兵部尚书于文安欲迎外藩入继大统,事虽传闻,情实显著。朕念其过往军政功绩,不诛九族,判其弃市,于府诸众即日发配边关服役……”
尖细薄凉的声音歇下,在层层人嶂里空出的一小块看起来还算干净的青石台上,一个穿着红褂子袒胸露乳的刽子手手起刀落,轻轻地“嚓”的一声,本是背着身子跪在他身前的囚徒掉下了洒着滚烫热血的头颅。
头颅被长发尽掩,滚啊滚,滚到了台边。而那囚徒的身子却保持着跪立不动的姿势,如同在向老天爷无声抗议着些什么事情一样。
一时间,风起云涌,日光敛进云朵里。四周慢慢地响起了低低的呜咽声、细语声……
“于大人怎么就这样被判罪了?不是说还要等三司会审么?”
“等什么?你没听见是圣上亲下的谕旨?”
“老天爷真是不长眼睛,好人怎么都不长命?”
“于大人……”
“嘘,你不要命了?再说这些胡话,待会掉脑袋的人就是你了!”
“可是……”
“没什么可是的,这都是命。”
青石台下,徒留下一个囚徒服刑后的乱糟糟的场面。
……
六月的金陵城已经到了盛夏季节,天气燥热得很。
一场滂沱大雨过后,洗尽了午时三刻在闹市中四牌楼前留下的斑斑血迹。
长昭勉强抬起疲惫的眼皮,眺望着远处有些模糊的巍峨城廓。如今离得金陵城远了些时,他才发现,自己一直以来所待着的地方竟是有如此高耸加固的城墙。
绵延不绝的城墙,似乎没有缺口,看起来像个铁笼子。生活在城中的人,身上大概都带着肉眼无法看见的枷锁,所以平日里行走时才会显得那般循规蹈矩。
可是,为什么以前他没有发现呢?
大概是一叶障目所致吧。
长昭不由得闭了闭眼,轻轻地吸了一口凉气。凉气顺着口鼻进入胸腔里,如同尖锐的银针,扎得他生疼。
“贱人,我让你挣扎!”身前,不远处一道恶狠狠的声音响了起来,还伴随着“啪”的一声抽脸瓜子的狠劲。接下来的,便是自然而然的衣帛破裂声。
长昭缓缓地抬起头,漆黑如墨的眸子映着染了血色的夕阳余晖。一阵夏风挥洒而过,层层林嶂摇下不少水珠子,砸在他的暗沉沉的蓝衣上,坠落在坑坑洼洼的泥地里,混成了血水。
他的目光幽深地顺着横七竖八的尸体堆向前游移,最后停留在几米开外匍匐扭动的身影上。
一袭绣着金竹纹路的黑衣裳下微微露出一抹桃红色的衣角,高大的男人身躯下面,结结实实压着一个看不清容颜的妇人……
秽乱不堪的声音充斥在长昭耳朵里,不堪入目的场面毫无掩饰令得他一览无余。他已经十五岁了,早已通晓人事,并非什么都不懂。
可此刻,他除了眼角边还残留着不久前狰狞着留下的泪痕外,再无可以应证他情绪波动过的证据。他像个老态龙钟的人,看惯了人世的沧桑,眸目浅浅见证着正在发生的一切。
002
自古权臣相争,不是你死就是我活。
活下来的那个人,可以肆无忌惮地享受自己的战利品,可能是地位、钱财,又或者如同长昭眼前所见的屈辱一幕一般,包括死掉的人生前爱过的妇人。
只是可惜,败方的牺牲实在太大——当朝的兵部尚书于文安,于今日午时三刻问斩后,紧接着,他的家人、忠仆皆以不为外人所知的方式,陆陆续续死在了前往边关服役的路上。
最要紧的是,半道过来截杀的人,身份不明。
不知过了多久,那在长昭面前享受鱼水之欢的黑衣男人终于停下了动作。男人拢了拢自己的衣服,从衣不蔽体的妇人身上起来,脾气不太好地踹了奄奄一息的妇人腰间一脚。见妇人吐出一口血后,他有些冷淡地扯嘴笑了笑。“哼”了一声,拔过插在一旁尸体上的长刀,头也不回地消失在林嶂之中。
长昭能看到与杀人凶手有关的最后一幕景色,就是那个男人倨傲的残影。世态炎凉,男人离开的时候极为潇洒。在夕阳的余晖拉扯之下,他那投射在地面上的身影,一点一点地退出了长昭的视野之中,就好像,长昭今天刚刚见到他时一样。
这个潇洒离开的男人脸上有道显眼的刀疤,从左额角延伸至右脸颊处。横眉鹰眼,刚露面话也不多说。直接领着几个与他穿着一模一样服饰的人杀了监送于府诸众前往边关服役的官差,还屠尽了于府诸众几十条人命。
不久前,长昭流着眼泪这么问他:“为什么?”
黑衣男人如视蝼蚁看着他,手中的长刀毫不留情地当着他娘亲的面刺进了他的胸腔之中。他望着长昭,终是开口说了第一句话,声音低而生冷:“要怪就怪命吧,你命里是于家的人,非死不可。”
只因为是于家的人么?
长昭看着自己衣摆处的血,有点分不清这衣上的血是他自己流的还是谁的。生来就是官家子弟的他,比起平民百姓也算得上是养尊处优。可这一刻,他却觉得命运着实不太公平。
长昭的父亲于文安在朝廷中步步高升,带回给于府诸众的不是显赫的富贵,而是为官者的清廉。长昭从小受教于自己父亲膝下,自问没做过什么坏事……
即便如此,家人清白,也都锒铛入狱。
这就是现在的世道吗?他很茫然。
于府诸众,被关在天牢中好几天,每天都在喊冤。可笑的是,加固加厚的天牢,让人看不到一丝阳光。一场蓄谋已久般的冤狱,注定了被囚之人呼天不应,唤地不灵。
最后得来的,不出所料,也出所料——竟是那样一道冷酷的圣令。
003
“昭儿。”
兀地,一道虚弱的女声传入神思飘忽的长昭耳中。长昭闻声勉强而望,看到一身狼藉的妇人红着双眼看着他。曾几何时,妇人是那般雍容华贵,如今竟是这副落魄模样。这副模样,生生刺痛了长昭的眸子。
他动了动唇,麻木的情绪有些松动,眸波掀起暗潮,像个不谙世事的可怜小孩遇到了飞来横祸,声音小小地唤了妇人一声“娘”。
“生辰快乐,昭儿。”不远处的妇人如此接着话,眸子里带着慈爱看着长昭,很是温柔,又藏着隐隐的倔强。
长昭神色一愣,才恍然想起了这么一件事。是了,六月初五,恰好是他十五岁生辰。在上一个月,于文安还特地同他约好,今天休沐会带他到南边钓鱼的……只是这个生辰过得实在是血腥了些,染了血的生辰,他哪里快乐得起来?
抿了抿嘴,长昭心中化开一抹苦涩之意。百转心思缭绕,心绪未宁,又听得妇人继续道:“昭儿不会孤单,娘亲会陪着你的。”
长昭看着妇人那万念俱灰的模样,心中不由得一颤:“娘,不…不要……”
他话音未曾全落,那浑身狼藉的妇人早已拾起一旁的刀往脖颈上决绝一抹,自刎而去。
长刀掉落在地,妇人面上挂着浅浅笑意看着长昭的方向。她的身躯倒下,暗沉沉的天色中,仅有的那么一丝光亮似乎都要消逝了。
长昭的唇瓣翕动,喉间竟是发不出丝毫声音。
他们于家人,向来行得端坐得正,为何到头来会落得这么个家破人亡无一幸免的下场?
“啊——”
“啊——”
万千不甘,万千悲痛,谁能懂?
夜幕将天地间最后一抹光辉敛尽时分,金陵城郊外的林嶂中,有一个少年用尽余生气力不甘地嘶叫出声。
当林嶂中声悄寂静,少年的头颅无力地耷拉下来。一阵风肆意吹拂而过,他脑子昏昏沉沉的,在自己的意识消散之际,只恍然觉悟出身上有两种感觉——
一是胸口透彻窒息的痛,二是周身毫无暖意如坠冰窖的冷。
(ps:初初开新文啦,喜欢的小伙伴就收藏噢,可以养肥再看。《皇叔》的番外,有空写好就更上,关于《少女》,嘿嘿,目前我最想写的是这篇文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