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集 第三章
001
卫长昭捏了捏额间觉得有点头痛，他转身离去，不打算和这个丫头有过多纠缠。不过张云曦显然没打算就这么轻易放过他，她跟了上来，在一旁自顾自说道：“长昭哥哥，我好久没逛金陵了，你陪我出去逛逛好不好？我听说金陵的四牌楼有新出的话本，里头来了个姓宋的怪老头，他说的书，去听过的人都说极好……”
卫长昭却为着张云曦话里的‘四牌楼’失神，四牌楼在十二年前的顺元年间就开着了，一直是金陵最繁华热闹的地方。它从一间书铺闻名，慢慢地就不再单指这间书铺，而是指金陵最热闹的街区。
于文安……那个时候就是在四牌楼前热闹的坊市里被砍的头。
记忆有点沉重，卫长昭闭了闭眼睛深吸了口气，突然发现张云曦不知何时已经扯着他的袖子可怜巴巴地看着他。
“长昭哥哥，你怎么不理云曦？”
卫长昭低眸看着她，心里琢磨着该怎么跟这性子单纯的丫头说，其实他不记得她了。话没理出个章程呢，张云曦抿了抿嘴，眼珠子淌过了水似的有点雾气，她小心翼翼道：“你是不是嫌云曦烦？”
卫长昭无奈地叹了口气，看着她抓着自己的纤纤玉手，轻声说道：“没有。”
“真的？”
“嗯。”
“你跪了这么久，要不要云曦扶着你？”
“不用。”
“啊……那云曦陪你慢慢走回去吧。”
“你要去青竹院？”卫长昭挑眉，见张云曦点了点头说去看看舅母，心里对这个妮子就重新有了定格。
这妮子这么黏他，小长昭怎么就把她给忘记了？这件事，还是先不告诉她了吧，免得待会她哭了，他还得和人解释他真心不是惹她哭的。
陈氏见着卫长昭同张云曦一同进门，表情不可谓不惊讶。昨儿卫长昭刚解释说自己不记得张云曦，今儿就这般一起回来，想不让人想歪都难。
好在，陈氏也算了解自己的儿子，细看之下，便知两人之间的亲疏关系。儿子一副淡然从容的模样，同平日没差，也没见面上因带着灿然笑意的张云曦多几分温和。她就琢磨着，这大概是张云曦像小时候一样来找儿子玩吧。
反正她对张云曦这可心的丫头也喜欢，自然是很快地收拾了心情招呼了。
卫长昭得了陈氏的搭救，这才松了口气。不过值得一提的是，他在屋子里忙事的时候，心里头算得上百般无奈。之前他回来，屋子里就只有两个女人说话。现在好了，还多了一个。尤其多的这个，能把陈氏逗得哈哈笑个不停的。
一整个下午，青竹院里都是女人们的笑声。
卫长昭手肘杵在椅背上，手掌支着下巴就躺在摇椅上闭着眼睛假寐，直到张云曦离开，陈氏站到他旁边踢了踢他的脚说：“娘知道你醒着，回床上躺着去吧。”
卫长昭睁开眼睛坐起，有点惊讶地问：“您怎么知道我在假睡？”
陈氏摇了摇头，无奈道：“哪有人睡着了还绷着身子的听动静的，云曦那丫头背着身子看不见，娘还看不见不成。”
002
卫长昭笑了笑，起了身。陈氏还真是细心，这细心简直令他眼前一亮，敢情她不哭的时候，也是可以明智的。不过，这种明智也算不得明智，她只是比较熟悉自己儿子的生活习惯罢了。
这个世界上，母亲都有一种敏锐，只属于自己儿女的。
“你对云曦……”陈氏说，沉吟了一声，又不打算继续，反倒换了个话头，“听云曦说，刚刚你祖母寻了你去长安院，为的是什么事？”
卫长昭没把陈氏一开始没说完的话头放在心上，答道：“只是问了几句话，没什么大事。”拂了拂袖子，他看着门槛边上洒满金色的夕阳光，轻声问道，“娘，张云曦此番来卫府为的是什么事？”
陈氏没想到卫长昭会问这个，表情倒是怔了下。不过，她还是回了卫长昭的话：“云曦她亲外祖母病逝去了，家中的管事成了庶母。你祖母怕她在云州受气，就托你父亲遣人到云州说情，把她接了过来。听说你祖母的意思是让她在这边戴孝，孝满了就由着她在金陵挑门好亲事嫁了。”
卫长昭眸子暗了暗，很想问，她外祖母去世，家中管事成了庶母，那她娘呢？难道英年早逝了？这个不太好问，他沉默了一下，决定放弃这个问题，问起另一处疑惑：“刚刚您说她亲外祖母病逝……那她和我们卫家……”
陈氏顺口答道：“不是真的亲戚，娘只是偶然间听府里的老人提起过，你祖母年轻时与云曦的外祖母是很好的闺中姐妹，所以两人各自嫁人后，夫家也因着两人的关系走得比较近。”顿了顿，回忆着些许事情，话不经脑也就说了出来，“不过，好景不长。你三岁的时候，约莫是十二年前，云曦她外祖父一家犯了事，被先皇处置。你祖母知道了，便央着你祖父走动，最后拼力保下的，也只有她外祖母和母亲两人。”
卫长昭色变，拉住了陈氏的手，喉咙有点干燥，心脏莫名狂跳。“十二年前”这几个字，太过沉重，尤其是在那时候犯事几乎没人生还的家庭，他能想到的就只有几家。
陈氏被卫长昭的反应惊得突然哑声，卫长昭不知道，他此刻紧紧抓着陈氏的手身子还有微微颤抖：“娘，张云曦，云曦她外祖母，不，是她娘，原是哪家书香门第？”
陈氏反应过来自己刚刚说了什么，已经有些后悔了。现在听卫长昭如此追问，下意识就瞅瞅外头，如同怕别人听到什么事一样，“你问这做什么？”
卫长昭深吸了口气，按捺住自己的心情，平静道：“我就是想问问，免得什么都不知道，以后同云曦说话，触了她的伤心事。”
陈氏狐疑地看了眼卫长昭，她要是能信他才有鬼咧。可卫长昭说的话滴水不漏，除了刚刚那一瞬间丝毫没有掩饰的情绪波动，现在站在她眼前的人，又是一派从容。
003
她有点犹豫，不知道该不该说。因为这些旧事，也是她无意间知道的。当时她父亲在登州任职，小有权力，也能登造些户籍文书，卫老太爷救了张云曦的母亲和外祖母后，便是托她爹陈元帮忙造的户籍。
十二年前，金陵的那场乱事，卷进去太多的人。这些年，官场上的风云她这个内宅妇人可能不懂，但却知道，金陵的百姓也极为避讳提起十二年前的旧事。
张云曦那个时候，年纪那么小，有些事情可能都记不得。就算张云曦后来知道自己外祖父一家的事，她也当知道不能主动去提。长昭若是想问张云曦些什么，应当也问不出什么的。
可陈氏却想到了更多，她知道长昭不久后要参加科举，要进官场当官。官场的弯弯绕绕，没个人提点，总是会吃点亏。尽管他是卫府的嫡公子，但老爷却……
叹了口气，陈氏抽出右手来，轻轻拍了拍卫长昭的冰凉的手，也想给儿子提个醒，深深道：“这是些旧事，知道的人多半被你祖父送出金陵了，娘也是无意间知道的。你答应娘，心中知晓便好，不要再同谁人说起。”
“好。”
“云曦外祖父一家，是金陵原氏一族，书香门第出身。先皇在世时，据说调升在甘州任职总督。只是，十二年前，先皇处置了一个谋逆犯，虽说不诛九族，最后却还是诛了最亲的一脉，这一脉，便是她外祖父一家……”
“原氏一族…可是与于国公一家带亲的那族？”卫长昭有点不敢置信。
陈氏知道自己儿子这些年都没出府，对他能知道于国公的事情，只以为是卫老太爷还在时，他听底下嚼舌根的人提起的，遂不觉得疑惑，轻轻点了点头。
卫长昭动了动唇，手有点用力又问：“所以，云曦算是原家最后的血脉？”
“孩子年纪小，毕竟无辜。”
这算是肯定了。
卫长昭愣，觉得时间就好像停止了一样。他听见自己的心跳漏了一拍，明明早就料到自己外祖父一家会被牵连，可当听着后世人真真跟他说起这个结果时，他还是心痛得要命。
何其无辜，当年那些被先皇处死的人，何其无辜？
卫长昭沉默着松开自己抓着陈氏手腕的手，眉眼间似乎带着几分疲惫，又似乎带着几分让人难以言喻的悲怆。他漆黑如墨的眸子夹杂着深不见底的情绪，对着陈氏缓缓吐字道：“娘，我困了。”
陈氏张张嘴，还想说点什么，见着卫长昭一脸讳莫如深不想再续谈的样子，一时间也不知道该开口说什么，只好作罢，让他好好歇息就退出了他的屋子。
脚刚踏出门槛，突然想起来快到吃晚饭的时间了。遂又回身，正准备问长昭要不要等吃了晚饭再睡，于是就撞见了长昭那一副失神呆愣在原地一动不动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