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紧紧拽着幽瞳的袖子,在街上走着。我听见几个人窃窃私语,便仗着他们看不见我,屁颠屁颠地跑过去光明正大地听。
“你听说了吗?”一个穿着灰色长衫的男人对旁边的小商贩说,“南笙阁曾经的头牌死了。”
小商贩十分震惊,“莫不是清瑶姑娘?她怎么会走的这么早?”
灰色长衫男人痛苦惋惜地摇头:“听说她是流落街头,活活饿死的。”
“怎么会饿死呢?这年头又不是灾荒年,怎么会连口饭都混不上?而且不是说她嫁了位良人,生活得还不错吗?”小商贩一脸的不可思议。
“可不是嘛,当年清瑶姑娘为了那个穷小子几乎是把所有的后路都断绝了,真真是位烈女子。咱们还为清瑶姑娘觉得惋惜呢,结果那穷小子也不知道怎么地就发财了,听说是做生意赶上了好时候,又挺有商业头脑,结果人家干着干着,就干成了江南一带的大富豪啊!”
“这不是挺好的吗,清瑶姑娘也能跟着享福了。”小商贩说。
“好什么啊!谁知道那小子是个忘恩负义的主儿,刚发达了不久就不想要人家清瑶姑娘了,嫌人家老了不好看了,也不知道从哪儿找来了一个小浪蹄子,听说又年轻又有姿色,娶进门当小老婆,结果那厮刁蛮得不行,把清瑶姑娘赶出来了!”灰衣男人痛心疾首。
“那书生傻了吧,清瑶姑娘才是真心对他的,那小妾算什么,不过是贪图他的钱罢了。”小商贩说。
“谁说不是呢?可是那人就是不开窍,真是苦了清瑶姑娘啊。”灰衣男人摇着头叹息。
“清瑶姑娘的葬礼在哪里办的?”商贩问。
“哪里有什么葬礼?谁来戴孝谁来出殡?只是草草埋在了北岭的乱坟岗,树了块碑罢了。”灰衣男人说。
他们还在交谈着什么,而我却觉得没有听下去的必要了。乱坟岗,自古便是孤魂野鬼聚集的地方,只是可怜了冷清瑶,一代红颜惹富家子弟竞相追捧,死后却凄凄惨惨戚戚,只落得残魂不灭,肉身长眠于野岭。倘若当时他知道自己死后会变成这样,她大概不会在年少轻狂的时候义无反顾地追随着赵潜离开了吧。
身边人流攒动,幽瞳拉着我向梦境中的某处行进。
周遭的环境渐渐黑暗,连温度都骤降了几度。不知何时梦境里已变成了晚上,凄凉的月色映着枯萎的树枝,晚风呼啸着拂过,把远处山峦间狼的呜咽传得更远。那些飞速闪过的人影,像是暗夜里重重的鬼影,衬得此地更加阴森。
北岭,乱坟岗。
虽然知道这是记忆,是曾经发生过的事情,并不是存在于现实的,我却还是感觉到了一种无法言喻的阴冷。
漆黑的夜色下,随意斜插在地里树枝上,白色的布条随风飞舞。远远望去,就像漂泊无依的鬼魂,被困于此地,无法超生。这里像是许多年,未曾有人来过的样子,白色破碎的纸钱零零散散的散落在地上,又深陷在土里。疯狂生长的杂草有膝盖那么高,这里的很多坟墓都多年不曾有人祭拜过了,那些枯骨被埋在坟堆下,日复一日忍受着被遗忘的冷漠。若是坟墓,还算完整,那便是好的,有一些甚至被老鼠什么的拱出了一个又一个洞,甚至成了蚂蚁的巢穴。本来就不多的随身物品在土中埋藏,又重新暴露在空气里,便脆弱的不堪一击。那些简易打造的棺木,多半也被虫蛀了,埋得不深,大雨一冲,便迅速腐朽。那些早已腐烂至白骨的人,把他们枯黄的指节伸出土外,无一例外的都是指向了天空,带着他们一生的不甘和寂寞,在死后对着命运发出无声的指责。
远处,那棵被雷劈成两半的百年古木伸着它焦黑的躯干,从地底抽出新根,似乎还期待着在来年能长出新的枝芽来。
冷清瑶就葬在这里,没有出殡,没有葬礼,没有人来祭奠她。
我在幽绿的鬼火里穿行着,脚下踏过的土地里,无一不沉眠着白骨。有一处的土壤是新的,刚刚被人翻动过。我弯下腰去,看见她翻动过的土壤里,盛开了一朵白色的野花。我的手中祭出幽火,那白花在蓝色的火光里微微颤动着。
“她在这儿。”我对幽瞳说。
“往前走,这里不是终点。”幽瞳白皙的指节轻轻弯曲,对着那块简易的石碑敲了两下。
周遭的场景再次变换,如流光一般无数的影像在眼前交织。
“这是什么?”我站在记忆的洪流里,问着身旁的红衣男人。
“梦境回溯。”幽瞳的声音里听不出情绪。
“什么意思?”
“从曼珠沙华为你开的门进入他人的梦境,就是一个窥视他人记忆的过程,最开始窥视的是最近的记忆,更久远的,在梦境深处,你需要一直一直往里走,才能真正窥视到他心里最隐秘的梦境。亦即他最想要隐瞒最想要遗忘的过去。”
“……这会不会有点不尊重他人的隐私?”
“你说的对,这一点都不尊重。所以地府只有在审理重大案件取证的时候才会用到这个法术。”
“那你今天为什么会用?”
“这难道还不算重大事件吗?他用了幽怨雪啊,那可是六界第一毒药。”幽瞳说。
头顶的银河飞速流转,月亮隐没于云层之后。
天亮了。
还是在北岭乱坟岗,原本葬着冷清瑶的地方。
单薄瘦削如纸的男子,穿着一袭白衣,杂乱的长发在风中飞扬,而那白色的发带在孤单地飘动着。
他握着一把和他的身体极不相称的铲子,正一下一下地,费力地铲着泥土。他的脚旁,放着一个破旧的棺材,没有等到下葬那棺材的板子便已经有了腐朽的趋势,像是不知从何地随随便便捡了几根枯枝,临时拼装起来的。棺材的盖子并没有盖合,露出了里面躺着的女人的枯黄的脸。那张脸全然看不出年轻时的姿色,烫伤的痕迹覆盖了半边脸,而侥幸没有被伤到的那半边脸,也再也没有了曾经的倾城美貌,有的只是无情的岁月和世事的沧桑在留下的一道一道的划痕,残忍,却透着一股别样的美。
“这是冷清瑶吧,一切安好的时候,她定是一个美人。”我感叹道。
“啧,这还用你说吗?若是丑八怪的话,怎能成为头牌?”幽瞳冷哼道。
“这个男人是谁?”我问。
“我怎么知道,你那么好奇,就绕到前面去看看他的脸啊。”
还没等我行动,那男人却像是察觉到了什么,回了一下头。我下意识的想要躲一躲,却想起来他根本看不见我。
他看不见我,但我看得见他。当男人转过来的时候,我惊讶的发现,我竟觉得他有些眼熟。
我把他与记忆中的面孔对比,在绞尽脑汁冥思苦想一番之后,得出了一个令人毛骨悚然的结论。
这个人和赵潜很像。
我的表情有些垮,我戳戳幽瞳,发现他没有反应。抬头看她时,发现他的脸有些黑。
“你也发现了?”我问他。
“发现什么?”幽瞳问。
“这个人是赵潜吧。”
“是啊,你也看出来了。很不可思议对吧?明明是他亲手抛弃的妻子,现在反过来却要亲自安葬她,这是做什么?”
“可能是为了做给他人看,装一个好人?”
幽瞳冷笑,“你可拉倒吧,做给谁看啊?这荒郊野岭的,除了他以外,还有谁啊。”
“那是真心的?终于良心发现了觉得对不起妻子,所以才来亲自安葬她?”
“那为何不用一个好一点的棺材呢?这棺材根本就不堪一击吧。而且他那时都已经发达得不得了了吧,为什么还要把妻子葬在这乱坟岗?若真想赎罪,厚葬不行吗?至少也要在祖坟里吧。”
“说不定是有什么难言之隐?”我猜测。
“那就不得而知了。”幽瞳说。
那男人终于挖好了坑,显然是累得不行。他用铲子支撑着身体,狠狠的抹了一把汗。他突然跪在冷清瑶的棺木旁,郑重的把盖子合上。他就那样趴在棺材上,久久没有起来。而他的肩膀在微微颤动,竟像是在抽泣。
“他哭了?”我不可思议的指着他。
“看样子是。”
“为什么呀?”
“我哪知道为什么,你是十万个为什么吗?”幽瞳不耐烦地说。
我吐吐舌头,闭嘴了。
他就那样哭了许久,突然,他猛的直起身子,然后狠狠的抹一把眼泪。他绕到棺材的另一边,拼尽全力,把棺材推到了坑里。
土落下,我在冷风中,看见了几滴泪水滴进了土里。
赵潜……真的很伤心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