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炎龙的息吹”止息之处弃舟登岸,无人的凄凉原野上遍布着枯死黑松的狰狞白骨,穿过这片森林的墓场攀上隐藏其间的陡峭山崖,在刀削似的绝壁上站定,莱茵河的入海口便无声无息的呈现在北方冬日的辉煌黄昏之中。
浅紫的明净晴空里舒卷着金橙的云絮,像一块通透的琉璃镶嵌在陆地的铅灰基座上,莱茵河河口宽阔,在岸边绝壁上可以清晰地看见河川正抗拒着压倒性的对手——罕见的靛蓝色激浪奔腾着冲开海的白波,然而随着不断深入,急流的汹涌态势渐渐衰弱,终成强弩之末,最后精疲力竭的溶入海涛之中。
不可思议的是这激烈的抗争与吞噬竟没让一丝涛声漏进人耳中。这不由得令尤利尔回想起墨迪曾说过的话——莱茵河入海口之所以如此寂静,是因为其下沉睡着创世之前驭风民族的国土,这片肥沃丰饶的大地上曾开满娇美的鲜花,可是一切都随着天火的降临化为灰烬,唯有潮汐静静守护着花的亡魂。
“我们到了。”墨迪的话叩响了越来越澄澈的暮色,尤利尔顺着他缓缓举起的指尖眺望向彼岸:只见以远处浅黛群山和斑斓夕云为背景,舒缓的平原上隐约竖立着无数苍青的峰峦,说是峰峦似乎不太准确,因为这些柱状物并列的样子犹如挺拔的针叶林,显得过于整齐规律;那一板一眼的姿态怎么看都不像天然形成,而应当是出于人工。
这片充满节奏感的人造物沿着河岸铺陈开来,绵延伸展向远山,一眼望不到尽头,其规模大得惊人。尤利尔压抑不住心中的惊疑:“对岸的……那是什么啊……”
墨迪眺望彼岸的目光中充满读不透的眷恋,回答却格外简洁:“都市。”
那些规则的列柱丛是都市!密密麻麻星罗棋布的建筑群默默伫立着,不仅不计其数,而且就个体而言也应该巍峨得惊人,有的甚至要比帝都最宏伟的教堂都高出许多。
这和传说中的根本不一样啊:流淌着硫磺毒火的莱茵河对岸应当是寸草不生的不毛之地,在那里就算最顽强的虫豸都无法活命,更不要说人类。可尤利尔亲眼所见的却完全是另一番景象:莱茵河的水色虽然怪异,但绝对没有致命的魔火;繁华的弗罗拉,这号称大陆无双的花之都是圣奥古斯都帝国的骄傲,可就在河对岸荒无人烟之处,竟存在比帝都大上好几倍的奇迹之城。
尤利尔不由得抬起头来仰望着墨迪的侧脸,希望能从他那里得到更多的解释。然而就在这时,奇异的呼啸声突然响起,寻声望去,一群黑点正以惊人的速度滑过河口宽阔的靛色水面,划出笔直洁白的水浪不断逼近两人立足的巉岩。随着距离的缩短,尤利尔勉强分辨出劈波斩浪的是六七个拥有流线型躯体的怪物,猛地看来就像生着漆黑甲壳的超大型水虫,可少年却从没在任何一本典籍图鉴上看过这样诡奇怪谲的生物。
也许……是船吧,可是哪里会有这种迅捷到匪夷所思程度的船只呢?就在尤利尔瞠目结舌之际,更让他惊诧的事情发生了——眼看着接近岸边,这群“水虫”的速度竟丝毫不减,几乎无可避免地要撞上岸边坚固石壁的那一刻,它们突然掠开一片水花腾空而起,伴着突兀的震动声,两对透明刚硬如同蜻蜓翅一般的翼竟从虫腹下生出。
几乎是眨眼间,“水虫”已振翅升起,它们原本淹没在河水中的全貌此刻完整地呈现出来——那流畅的躯体比魁梧的成年人更高大,通体披着连一点接缝和破绽都没有的深黑硬壳,泛出非金属的半透明色泽,纤细的触须伸展在光滑的虫首上,胸口的一对钩足蜷曲着,两条长长的尾羽曳在身后。如果一定要以已知之物类比的话,尤利尔觉得它们看起来有些像温润玉石雕琢成的巨大蜉蝣。
那群蜉蝣悬停在半空中排成雁阵,在为首的一只的带领下朝绝壁上的两个人飞来,随即稳稳悬停在墨迪和尤利尔面前。那首领的额头中央突然亮起一只浑圆的独眼,瞳仁闪着暗红色的微弱光芒,不断伸缩进退,发出奇妙的嘶啦轻响。
被某种异常犀利视线审视着的感觉让尤利尔慌忙扯住墨迪的衣袖,就在这时,从蜉蝣首领口部的位置遽然弹出一枚细长而透明的针,尖端在夕阳的光影下泛着凛凛的微光。
这魔兽意义不明的行动令少年毛骨悚然,墨迪却一言不发,缓缓抬起指尖按在针尖上,一股细细的血流霎时通过针管传入蜉蝣体内。
“身份核对无误。”一个毫无起伏的声音回荡在周遭,语气彬彬有礼却又有种难以言喻的疏离冰冷。隔了几秒尤利尔才反应出这句话竟发自蜉蝣体内,他指着那怪物大惊失色的脱口而出:“不……不会吧!这东西竟然会讲人话?没张嘴怎么能讲话?”
“封印核对。”似乎是要给讶异的少年以肯定的答案似的,蜉蝣再度发出共鸣一样的语音,虽然的的确确是人类的语言,但总是掩饰不住刻意摹仿的味道,就像不成功的赝品。
“封印之钥吗?”墨迪垂下头深吸一口气,慎重地念出了一个陌生的音节,“菲莉诺。”
“封印核对无误。欢迎您,莱茵黄金的守护者。”语调里完全听不出任何欢迎的意思,蜉蝣继续例行公事的陈述着,“请告知您同行者的身份。”
“啊!我?我是……”
“我的尼伯龙根指环。”少年慌乱的嗫嚅和墨迪不假思索的回答同时响起。刹那间,尤利尔惊愕的睁大眼睛,他目瞪口呆地看着蜉蝣将独眼的瞳仁略略侧转向自己,毫无诚意的寒暄着:“欢迎你,新的钥匙。”
接二连三纷至沓来的奇异事件原本就已让少年穷于应付,墨迪的话再度给了他无法逃避的冲击。注视着不动声色的同伴,尤利尔一时间连询问的话都无法顺利说出口。这时尾随首领的两只蜉蝣移到了前面,乌黑的身体从中央无声地裂开,一面黝黑的平台缓缓升了起来,就像是狭窄的马车座席一样刚好供单人乘入。
墨迪扬了扬下巴示意尤利尔上去,少年却一动不动,只是仰头凝视着对方的眼睛:“究竟是怎么回事……为什么,为什么我会是你的尼伯龙根指环?”
顿时发出恼怒的咋舌声,墨迪勉强转过头去,这个动作使他本来就极具魄力的态度看起来更加凶神恶煞了,可这再也不能让尤利尔畏缩了,少年恳切的呼喊着:“回答我啊!为什么你要不好意思?我知道你一不好意思就会摆出生气的样子!”
被说中事实的北国战士顿时连耳根都红了起来,他猛然转过头正要反驳,瞳孔却在一瞬间收缩。还没尤利尔等弄清发生了什么,整个人已被墨迪拦腰抄起,随即抛了出去。
锐物划破大气的尖啸挟着疾风掠过耳际,柔软的冲撞让少年意识到自己已跌坐入蜉蝣腹中。他揉着被撞痛的脑袋坐直身体,连忙确认发生了什么,眼前所见却让他一下子僵住全部动作。
墨迪岿然如山的背影屹立在眼前,正隐隐散发出戒备的无形气焰,就在他前方不远处的半空中,一团火球正燃烧着坠向地面。透过那因烈焰而扭曲的大气,只见山崖另一端灰紫的浓云烘托着挽弓搭箭的身影——披着粲然银白甲胄的勇者之姿如冰与火淬炼成的神圣利刃那样洁净而纯粹,由它所净化的光、大气与水形成了凛冽无瑕的结界,令一切污秽与邪恶都望而却步,甚至瓦解冰消。
除了奥古斯都的新帝莱奥纳多,世上恐怕再无人能在肉身之上呈现这绝对之美的本相:格外固执所以也就格外寂寞,无法包容任何东西所以也就无法产生和改变任何东西,这种美,美得那么孤绝,美得那么徒劳。
此刻尤利尔前所未有的意识到,这种徒然的完美已经无法再动摇自己的心了。他挣扎着想要跃下座席去往墨迪身边,可是眼前却凭空张起了一层透明障壁,将他阻隔在蜉蝣体内。这是闪着虹一般光泽的柔韧薄膜,看似不堪一击,可是少年无论多么用力都推不开这富有弹性的诡异屏障。
“果然和奇怪的东西搞在一起,你这北方杂种!”渐渐昏暗下去的夕照里,响起莱奥纳多清冷的声音,他手中的弓弦似乎还在无声的震颤着——刚刚燃烧着化为灰烬的正是他向墨迪射来的一箭,可是却在半空中被不知从何而来的无名之火拦截。
皇帝依旧如剑那样安静而锋利,然而就在他的身后,残阳最后一缕光芒却勾勒着名为“恐惧”的群像——张皇失措的卫士们虽然也都弓如满月,箭在弦上,但是恐惧却从他们那模糊的面孔上,迟滞的动作里漫溢出来,浸染了整片山崖上的空气。
“警告,初次警告。”伴随着响成一片的尖厉蜂鸣,悬浮在空中的蜉蝣突然此起彼伏的诵念出相同的语句,虫首上的触角顶端毫无征兆凝聚起橙红电光,刹那间射向追踪者的群体。从为首的莱奥纳多开始,烈焰在武人们手中的弓弩箭矢上凭空腾起,人群中传出无法控制的惊呼。
与手忙脚乱的从属们不同,皇帝冷淡的丢开燃烧的长弓,断然单手扬起——“我不会放过你的”,他的眼神分明的这样说道。得到命令卫士们明显地颤抖着,却迫不得已的纷纷亮出兵刃。
“再次警告。”白热的光流伴着无机质的声音再度从蜉蝣触角上射出,像生了眼睛一样扭曲着投向卫士们手中的武器,那些金属表面顿时被烙下通红炽烈的灼痕,卫士们惊恐万状发现,刀锋与剑刃竟然在融化!
“恶魔!这绝对是恶魔!我们会被它们杀掉的,就像昨天强行渡河的战友一样!”一名士兵抛开武器不成腔调的惨叫起来。这呼号如同点燃引信,使崩溃的态势瞬间在御前卫队中蔓延开。无论面对怎样强大的对手,这些号称精锐的卫士们都未曾后退过半步,如今却丢盔弃甲狼狈逃窜;这是因为曾经的敌人归根结底都是人类,而此次面对的,是未知的实体化的魔魅与邪恶。
混乱纷纭的背景下,唯有莱奥纳多对一切都置若罔闻,就像身处于镜像中的时空。他注视着墨迪的方向一步步的前进着,缓缓按住继承自狮子王处的佩剑——斗兽场上,这利器曾被尤利尔乘乱抢走,如今它终于回到了与自己相称的主人手中。
“警告无效。正式攻击。”锁定不听劝诫的唯一目标,与先前不同的湛蓝光流缭绕在蜉蝣们的触角间,发出轻微但却令人毛骨悚然的爆响,与惹人烦躁的蜂鸣警报一起,汇成难以忍受的刺耳催促。
无视横在眼前的死亡威胁,紧握剑柄的皇帝依然不顾一切地向前走着,任蜉蝣振翅的气流与河风一起,吹乱他白金丝般灿烂的长发,吹散他阴沉的喉音:“接下来要去哪里呢?渡过这条河去恶魔的国土吗?别做梦了,除非从我的尸体上踏过去,否则你认为那么容易切断吗——我和你之间的牵绊!”
就像雨点汇聚在叶片尖端,即将不堪重负的坠下一样,汇聚在蜉蝣触角上的光团氤氲流动,就快达到饱和的极限,无可挽回的喷射向目标。
一旦那一刹那来临,美丽也好,冷酷也好,无奈也好,绝望也好,年轻狮子王的一切全都会在谜也似的猛火里化为灰烬;也许这样就可以切断了吧,那比魔性更加魔性的牵绊……
“不准攻击!绝对不准!”墨迪突然爆发出激烈的呼喊。一瞬间,沸腾的光流、单调的鸣声、飘移的黑影全部凝固,唯有暗蓝的光斑还萦绕在蜉蝣触角周围,依旧指向莱奥纳多未敢松懈。
皇帝终于笑了,这笑容是如此得意狡黠,它并不属于高高在上的王者,也不属于冷静果敢的战士,而属于任性到自我中心地步,所以越来越孤独的小孩:“我知道你一定会去埋藏莱茵黄金之处,所以早几天就带人守住整片河口,果然如此——看来神也不愿看见你我之间的牵绊就此解开。”
“牵绊吗?”墨迪冷冷的重复着,斜睨向曾经的兄弟,“大瘟疫时丢下你的国土和人民,却追着我不放,说是你的执念还比较恰当吧……”
“执念?”听到这个词的一瞬间,莱奥纳多那无瑕的面容上摇曳着一丝疑惑,这表情瞬间便被近乎哭泣的崩溃笑容取代了,“执念又怎样?你的母亲可以从我的母亲身边夺走丈夫,你可以从我的身边夺走父亲,我却连执念都不可以产生吗!”
墨迪的眼皮猛地弹跳了一下,猛然举步朝莱奥纳多的方向逼近,包括载着尤利尔的那一头在内,所有的蜉蝣顿时追随他飘移起来,摆出保护的态势,这令芬利尔血统的战士暴烈的咆哮起来:“别跟过来!”
被喝止的蜉蝣们无声的悬停住了,这一瞬间的寂静让墨迪的声音听起来格外清晰:“听着莱奥纳多。事情并不像你想象的那样,你执著的并非事实,只是心中的妄想而已,别再被这样的念头缠住了……”
所谓的事实,足以解释列奥王一切不近人情行为的事实,其实再简单不过了——墨迪并非他的亲生之子,只有莱奥纳多才是狮子王的唯一血脉。可说出真相,是否就能斩开十几年来一直盘踞在年轻皇帝心中的死结呢?对此墨迪根本就没有丝毫把握,因为他清晰的预感到,左右皇帝灵魂的疯狂来自更遥远处,来自那莫可名状的黑暗深渊——并非仇恨之蛇纠缠着他的心,而是他在用人为的仇恨豢养着这条毒蛇。
所以说出所谓的真相,未必就是给生者的解脱,也未必就是对死者的仁慈,
“别再让我看见你了,莱奥纳多。”放弃似的低下头,墨迪无可奈何的苦笑起来,转身向蜉蝣坐骑走去。
“这样离开可以吗?”暗淡的余晖辉映着皇帝无比凄丽的容颜,那拥有近乎完美线条的嘴角忽然浮现出一抹恶魔般的冷笑,“就这样放过我可以吗?那个被我杀死的女人可是在哭哦,她哭泣着——骗子,你这个骗子。”
惨白的火焰一瞬间在眼底燃起,墨迪的身影霎时间僵住了,他的双手不由自主地握紧,回转的肩头上压着难以想象的凝重。北国战士低沉的嗓音里渗出了一丝血腥的气味:“为什么非要提起劳丽达呢,我本来都已经不想再……看见任何人死去了……”
“这样……才像你嘛!”兄长的反应让莱奥纳多近乎满足的叹息着。不惜一切代价激怒这狂战士,与不惜一切代价伤害最爱的亲人一样,实际上只是这乖戾的小孩最诚实的嚎啕吧——不想被忽略,想要重视的人眼中只有自己一个,无论那目光里是温柔的爱还是刻骨的仇,只看着自己就足够了,只要他……凝视着自己……
这种灼热的执念永远不会停止,它像寄生在莱奥纳多体内的魔怪,十几年来不遗余力地将司空见惯的不安培育成无法回头的绝望,并吸吮着这美味的食饵;这永不餍足的妄想将永远永远啃噬莱奥纳多的魂魄,唯有死亡可以切断这种贪婪的掠夺,也许死对这美丽的寄主而言是一种真正的解脱,真正的仁慈。
这一刻,墨迪无可逃避地认清了这个事实。朝向莱奥纳多的方向,他缓缓地抽开外衣的绳结,露出坚韧的皮甲;回应这个动作,莱奥纳多报以满意的、鼓励的微笑……
“不是这样的!”粗哑的声音突然间切进相峙的两人之间,突然撞过来的黑影搅乱了那一触即发的空气——载着尤利尔的蜉蝣不知何时飞掠了过来,伏在薄膜障壁上的少年用力摇动他零乱短发,不顾一切的呼喊着:“为什么还不明白呢?那个时候,那个时候劳丽达在笑啊!如果相爱的话,即便自己死去也希望活下来的人能够幸福;可活下来的人拼个你死我活,便是报了仇难道就能获得幸福吗!你以为劳丽达是为了让你杀人才不惜牺牲生命的吗!”
一瞬间,冰冷的清醒注入墨迪的脑海——原来不是莱奥纳多,而是自己;想以杀戮寻求解脱,以死亡斩断牵绊的人不是仅仅莱奥纳多,还有自己!
从肩头滑落的外衣颓然掉在地上,但墨迪已无意捡起它了,因为加之身上的重压已随着它一同卸去。朝向一起长大的兄弟,北国战士淡淡的微笑起来,那笑容中有着发自心底的爽快与洒脱:“瞻前顾后果然只会让事情越来越糟糕啊,所以我不想再隐瞒了。莱奥纳多——我并不是父皇的亲子,和柯西莫一族没有任何血缘关系。只有你才是狮子王的血中之血,骨中之骨。”
如同雷殛似的惊愕瞬间摧垮了莱奥纳多的表情,他难以置信的低语着:“你说什么,不是……你不是父皇的儿子……不是我的兄长!”
“父皇重视的人只有你。所以请不要怨恨,体会他严厉之下的良苦用心,因为能成为第二个狮子王的,只有你……”
“我不能体会!”莱奥纳多失控的大喊起来,这呼喊随即转化为混乱的嗫嚅,“先是母后,然后尼克罗兄长,接着是父皇还有皇姊……哥哥,现在连你要丢下我吗,哥哥!”
凄切的呼喊着哥哥,莱奥纳多几乎无法在稳住身形,脚步脱力地踉跄着。在他身上,墨迪霎时间看到幼年时代那自尊心比天都高,但却总是不自觉地粘着自己的小弟的身影;仿佛时光倒流,他习惯性上前伸手去搀扶。就在这一刹那,莱奥纳多按住剑柄的手猛然挥出,夕光照映出一道诡异的青紫光芒。危险的警铃瞬间响在墨迪耳边,他条件反射的抽身后退,但这光芒还是滑过他左腕,薄凉的疼痛和迟钝的麻痹感鲜明地传到脑际。因为距离极近,被禁止攻击的蜉蝣们根本来不及采取保护措施。
“有毒!毒素分析开始……治愈率分析……”难以理解语句伴随着的警戒的蜂鸣声再度震响,蜉蝣的首领以超乎想象的敏捷攫住墨迪的左肩,钩足间一阵皎洁的冰雾腾起,瞬间封冻住他整个手臂;其余的则聚集起触角上蓝光,迅速包围了莱奥纳多。
“滚开!这是我和他之间的事!”墨迪怒吼着驱散蜉蝣,他缓缓站直身体,转向没有血缘关系的幼弟,“居然做出这等丑行!在父皇留下的剑上淬毒,让那利器蒙羞!”
鲜血让莱奥纳多取回了镇定,他迎着墨迪燃烧般的视线,语声中有种静静破碎着的绝望:“无所谓。反正我无法成为第二个狮子王……”
“混蛋,说出这样的话你不觉得羞耻吗!”
“即便觉得羞耻也无济于事,即便没有血缘关系也无济于事!因为,哥哥……是你让我看不见未来。”撕裂般的哽咽着,泪水第一次从皇帝眼中崩溃似的夺眶而出,仿佛他那蓝冰一样的瞳孔就此融化了似的,“从小到大一直是这样,父亲总是说你看墨迪怎样怎样,墨迪如何如何。所以我一直努力着,努力着做到像你那样甚至比你更好!可是只有那样而已……到头来我才发现,我只是成为了第二个你,除了‘墨迪’之外,我永远成不了其他任何人。”
难以逆料的告白,无法回应的心情,爱与恨、悲悯与轻视都未曾来得及在墨迪的心中形成,皇帝便已给出了最终的结论。此刻莱奥纳多的笑容中甚至有种彻悟的澄明:“后来我想通了。其实很简单,只要本体不存在就可以——属于你的东西,抢过来就行了;忠于你的人,杀掉就行了。就算用尽一切人所不齿的手段,只要抹杀了你,就无所谓成为第二个‘墨迪’!”
明明是不可理喻的言论,明明是偏执扭曲的信念,可是,为什么却能被理解呢——如出一辙的清澈笑容浮现在墨迪眼角,他缓缓回过头看向尤利尔的方向。从对方受伤的那一刻开始,少年就惊呼着想要跳出座席,却被透明的薄膜执拗地阻止;然而此刻他却下意识的停住了所有动作,因为在墨迪的眼神里,尤利尔看见了一种预兆,一种无法挽回的别离的预兆……
刻意无视少年的焦急,墨迪朝向蜉蝣认真地拜托着:“请你们……先带他过去。”
“不要,我不要!”任何语言都无法传达出此刻的心情,尤利尔只能拼命抗拒着障壁,用尽全身力气的抗拒着。
墨迪摇了摇头,将唯一能动的右手缓缓放到水晶罩上,重叠住少年的掌心。那坚定的触感让尤利尔一瞬间安静下来,可是明明相隔如此之近,彼此却无法感觉到对方指尖的温度。
“我不是为了死而战。就像你说的那样,那个时候……劳丽达在笑。我不会辜负她的笑容,也不会辜负你的……”伴着话音,蜉蝣的翅翼高速震颤激起的强风吹乱了墨迪倔强的黑发,就在薄膜外侧,一层透明而坚硬的水晶罩渐渐升起,慢慢吞没了他的声音。
“等我,在莱茵的秘境等我。”墨迪的嘴唇缓缓翕动着,听不见语声,却可以从他的唇齿间读出这样句子,“你的名字,就是尼伯龙根指环之名。”
身不由己的被载着的缓缓上升,渴望接触的手无法阻遏分开了。一瞬间蜉蝣弹射般的离开断崖,带着尤利尔疾速穿过水面,掠过映在河心的逢魔时刻那燃烧一般的漫天残霞。
刚接触到陆地,蜉蝣的翅翼就倏地收起,以曳在身后长尾羽伶俐地支撑起身体跳跃前行。这沉默的行列涉过寸草不生的花白荒滩,在一座拔地而起的山岩前停了下来。
水晶罩缓缓打开,薄膜随即荡漾着退去,不习惯这种旅行方式的尤利尔从蜉蝣内部挣扎着探出头来,刚刚呼吸到新鲜的空气,他便不顾一切的跳出座席,寻找早已迷失的莱茵河的方位,然而就在看清面前景物的那一瞬间,他整个人都呆住了。
伫立眼前占据整个视野的根本不是什么山崖,而是一堵黝黑而光滑的高墙,构成墙壁的物质与构成蜉蝣身体的非常相似,看不见缝隙的整块玉石坚固而温润,表面不时流窜过无数金色细线。纹彩隐现的石墙向高处延伸着,渐渐融入被黑夜占据的天空,随即倾倒般的向人头顶威压下来。
尤利尔难以置信的环顾四周,静静流淌的莱茵河也好,对岸的一切也好,早已被吞噬入无边夜幕,而前方则是接踵而至的无尽未知。“还是要等……为什么我总是必须等待……”必须独自面对一切的少年深深地吸了口气,近乎哽咽地低语着,这微弱的语声渐渐变成难以控制的呼喊,他转过身摇撼着身边的蜉蝣,“我不要!绝对不要再等下去!带我回去,喂!你不要装出听不见的样子,难道不是你带我过来的吗!”
“人类之中,它们只服从秘境的守护者。所以不要白费力气了。”一个浑厚低沉,令人安心的语声突然间响在眉睫之前,回应尤利尔的质问,璀璨而纤细的金色光线则随着那起伏的音调荡漾过整片岩墙,如果说从蜉蝣的说话方式中能立即感受到它们对人类的模仿,那么此刻听到的则是再自然不过的日常言辞;不过这语声较之人类而言更博大、更恢宏,仿佛共鸣于整个天地间,却又根本无从分辨说话者的性别与年龄。不过有一点尤利尔可以确定:这确实没任何有恶意的和善语音。
“打扰了。”焦急慌乱之间少年仍未忘记礼仪,他欠身赔礼后仰起头,到处寻找说话者的身影,“它们不愿意载我,请问哪里能弄到船?我必须过河,必须快点回到墨迪身边!”
“墨迪想要独自解决兄弟之间的问题,他不愿看到你卷入危险……”
“可我又怎么能一次次看着他孤身一人面对危险!我可以的,可以帮他的,我再也不是以前那个什么也不知道的神迹之子了……”
“但你有更重要的任务——新的‘钥匙’。”
“新的……‘钥匙’?”刹那间尤利尔反应过来,他下意识的后退一步难以置信的环视着虚空,“你是谁?为什么什么都知道?明明……明明是莱茵河对岸发生的事啊……”
“对岸的一切,我的终端看见我就能看见;至于我是谁,等你开启秘境后便会明白。不过说起来,我还是第一次看到独自前来的‘钥匙’呢!”看不见的交谈对象从容地说着不知所云的话。
尤利尔咬紧牙关用力摇动那零乱的短发:“什么‘钥匙’,那种东西有什么用!到头来我还是只会拖累他……”
“那又怎样呢?”谜一样的声音说得那么轻描淡写,少年湛蓝的眼中霎时涌起愤怒而倔强的波光,可说话者却依旧浑然不觉,“拖累他的确事实,可是……你已经尽力了,不是吗?”
一瞬间尤利尔感受到某种熟悉的亲切与关怀——这种宽容体贴他曾不止一次在养父洛伦佐那里感受到,可当时的自己却不知该如何回应。等到分离之后少年明白:只要接受就可以了。放心的依赖着对方,无条件的信任着对方,然后,发自内心的感谢,这也许就是洛伦佐唯一想要的回报。
这温柔的说话者,虽然看不见,但却可以感受到他的存在,就好像洛伦佐正在身边一样,虽然他们的声音丝毫不相同。这份慈爱让尤利尔情不自禁地低声呜咽出内心的话语:“我总是依赖他……可是,我真的好想帮他,成为他的依靠……”
“一定可以帮助他的——因为你始终是墨迪无可取代的‘尼伯龙根指环’。”
难道这就是自己存在的意义,就是自己必须和墨迪分别的理由吗?掩饰和戒备的武装就此卸去了,尤利尔朝向虚空中抬起未及擦掉泪水的脸庞:“我……可以先问几个问题吗?”
“当然可以。我所知所有的一切都不会向你隐瞒。”
“请告诉我,究竟什么是‘尼伯龙根指环’?”深吸一口气,尤利尔终于问出了这一直萦绕于心头的问题。
那个声音微微沉吟了一下,似乎在寻找合适的表达:“尼伯龙根指环是钥匙,莱茵的秘境只能由它开启,也将由它封印。”
“这我知道!这样的回答未免太狡猾了!”
“是人类。”
“欸?”
“尼伯龙根指环是与莱茵黄金守护者心灵相通的人。守护者一生只能拥有一个指环,作为秘境的钥匙,指环本身也拥有进入秘境的资格。”
原来……是这样的!所以教廷与皇廷都垂涎于尼伯龙根指环,即便视信义与亲情如无物也要得到它,可最终还是一无所获。那是因为指环并非人们想当然以为的冰冷物品,而是有血有肉的生命,是与墨迪心灵相通的人类!
而这个人,居然是自己,居然是一度身为神迹之子而身负教廷之命,就算不择手段也要从墨迪手中取得这秘钥的自己……
因果律那不可思议的循环带来的千万个无法理解的问题,在尤利尔心中揪成了乱麻,此刻下意识扯出线头,竟是从墨迪口中说出的那个陌生音节,少年脱口问道:“那么菲莉诺呢,也是人类吗?”
“菲莉诺是先代尼伯龙根指环之名。她是曾经的秘境守护者法弗尼尔的妻子,同时也是现任守护者墨迪的生母。法弗尼尔成为守护者三年之后,终于得到了这位属于他自己的指环。”
尤利尔懵懵懂懂的点着头,突然回想起来:“可是墨迪父子之间,不是还隔着一任守护者——列奥陛下吗?”
“列奥从法弗尼尔手中接管秘境之后,一直沿用着旧的钥匙,并没有重新开启和封印秘境。也许……他一辈子也没有碰上能成为指环的人吧。”
一生都没有找到钥匙吗,或者列奥王的心中所选择的指环,同样是菲莉诺夫人呢?可是无论哪一种解释都注定列奥王将终生寂寞——原来这大陆最伟大帝王的的灵魂,是如此的孤独……
可自己又如何呢?如果没有圣歌裁判所的任命,如果没有那可悲可耻的任务,自己也许永远都不会和墨迪相遇吧。会怎样呢?墨迪必定能逃出囚牢,劳丽达也许不会死去,甚至还将成为墨迪的指环,可能今天与墨迪并肩站在这里的就是她。而自己则必定是寂寞的,寂寞地作为教廷豢养的神圣羔羊终此一生,寂寞到不知道自己的寂寞。
然而任何假设都无法改变命运沿着它固有的方向不可逆转地流动,如同巨轮碾压过一切,沿途洒下太多太多的鲜血与死亡。但是,不后悔——即便在命运的逆流中挣扎前进,令到身与心都伤痕累累,最终得到的答案却只是了解到自身孤独,也决不后悔;即便遍体鳞伤,也要微笑着拥抱着那种极痛而极乐的酩酊……
由不得却又放不开的又何止自己——墨迪也好,莱奥纳多也好,洛伦佐也好,阿尔图尔也好,每个人心里都藏着无法磨灭的伤痕吧,所以他们才以自己的方式不断地询问着命运,无论是暴戾还是卑劣,无论是虚伪还是背叛,虽然必将付出代价,但没有什么不可以被宽恕和原谅。
笼罩在莱茵河上的夜将彼岸的对决温柔的拥抱在怀中,在这无边黑暗中,这对兄弟是否能够领悟到呢——既然这伤痕无法磨灭,那就让它存在下去,就像铭刻在心上的印记,它的痛终有一天会让人意识到真正的爱与珍惜。
“我明白了。如果不问清楚,我是无法有成为‘钥匙’的觉悟的。”尤利尔缓缓的垂下眼睑,当他抬起头时,眼中闪烁的是坚定的微笑,“请记住我的名字——我叫做尤利尔,尤利尔·梅加德。”
“遵命,莱茵的秘钥。请解开旧的封印,加上新的封印。”呼应着说话者变得谦恭的态度,黝黑的墙体上赫然浮现出清晰入微的金色掌纹,那纤细精巧的印记应当属于女性的手指。这也许就是菲利诺夫人的指痕吧。尤利尔缓缓将自己的手盖了上去:“请守护他,守护你的儿子……在天国的菲莉诺夫人。”
一瞬间,伴着皮肤被刺破的细微疼痛,少年惊讶的瞠视着从掌心开始,黑色墙体上掠过无数曲折的光流,放射出耀眼的金辉,薄刃似的光芒切开那坚不可摧的障壁,石墙散作无数规则的碎块,雪崩似的消散了,余下的是一座像极了冰雕凯旋门的建筑,通体散逸出玲珑剔透的瑞气莹光。
这石墙中竟隐藏着秘境的入口!就像开启了天国花园的大门一样,仿佛全世界的光于这一刻争相来朝,在尤利尔面前一望无际地铺展开来——
无论看向哪里都是光,斑驳陆离的光,眼花缭乱的光,无穷无尽的光。四周是寂静的,没有一丝风啸也没有一点涛声,但光的本身却鸣动着一种金碧辉煌的旋律,时而以纤细晶莹的高音冲霄而起,直达天庭;时而以磅礴厚重的低响层层重叠,蜿蜒铺展。光构成了世界本身,描绘着空间的结构,延续着时间的交替。光仿佛有意识的生命体一样燃烧着,闪烁着,奔涌着。尤利尔的全部视野,全部思想,被这铺天盖地的光之洪流占据了。
似乎经历了开天辟地那么漫长的时间,隐约的意识终于在一片空白的脑海中摇曳起来。心跳声鼓荡在耳际,呼吸难以控制的紊乱着,但尤利尔至少能走出眩惑,亲眼见证这光之神迹——是城市。真的像墨迪说得那样,莱茵河的对岸是都市!
这座幻象之城笼罩在一片氤氲的光雾里,连接各处的干道像一条条火焰之川,林立的珠宝盒子一样的高楼中盛满不可胜数的璀璨奇珍,街灯则像不小心滑出的五色珠链,随意洒满各个角落。那种近乎魔性的斑斓里不时涌现出丛云般的阴翳,那是一团团树木和藤蔓,拥有大陆罕见的庞大型体,与高楼广厦虬结在一起,俨然已成为建筑物的一部分:这一片无与伦比的景象就算在最怪诞的梦境里也无法想见,无法企及。
可是这座城在沉睡啊——尤利尔无比清晰地感受到这不思议都市的荒凉:没有人,一个也没有,喧嚣的光影间是空荡荡的街衢,空荡荡的房屋,空荡荡的花园,空荡荡的宫殿,这里居住的只有光明而已,不能照亮任何人眼睛的,毫无意义的光明,就如同独自闪烁在黑暗矿脉里的沙金。
面对着这压倒性的光辉,一个不停被贪婪的、诅咒的、无奈的嗓音反复诵念着的名字突然间闪过尤利尔脑海:“难道……难道这就是‘莱茵的黄金’吗?”
那个温柔的声音如影随形地响起,满城灯火随着他话语的节奏闪烁着:“没错。所谓的‘莱茵黄金’,指的就是这片废墟……”
“废墟?”
“也就是被主人放弃的东西……”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你到底是谁?”尤利尔仰起头,朝那无处不在的声音高喊着,“是这座城市的主人吗?是创造这秘境的神明吗?”
“我不是神明,只是城市本身。我的思维模式是创造我的十位造主思维方式的综合,在所有作品中,我是他们心血的最高结晶,也一度是他们的骄傲。”
“虽然太过复杂的东西我不明白,但是既然能造出你这么了不起的东西,那你的主人不就是……不就是神吗?”
“我的主人不是神明,因为他们永远不知道满足,所以不停创造着又舍弃着;而我们所做的只是等待而已,等待突然有一天,能被任性的主人记起……”这叹息般的语调一瞬间被某种熟稔的歌声淹没了。那是教皇座前的御用合唱团也唱不出的完美和声,吟诵的却是尤利尔再熟悉不过的旋律——葬月歌:那咏唱无法穿越冰层,行将溺毙的月之水妖的曲调,那献给月的镇魂歌……
没有一点鼓翼的声音,白雪眩惑了人的眼睛;无云的星空下,沉静的湖面如镜。
湖底长出一棵树,冰层冻结了树梢;水妖攀着树枝上升,透过深绿的湖水仰视。
我站在那薄冰之上,它隔开我和深黑的湖底。
就在我下方,我看到水妖洁白的姿影,她的四肢。
她露着窒息的惨状,抚触着坚固的冰层,推动着坚固的冰层
我忘不了那暗淡的容颜,我将永远无法停止对她的思念。
——葬月歌,难道不也是这座城市的安魂曲啊!透过那光怪陆离的表象,尤利尔看见了这样的真实:恍如被封冻在寒水下的月光精灵,原来这座幻象之城也无法摧毁包围着自身的坚冰,它无处可去,只能日复一日在原地等待着约定者的归来,直到耗尽所有勇气,侵蚀所有希望——简直就像,简直就像自己一样……
“那你的主人呢,他们到哪里去了,什么时候回来?”
“回不来了。”这座城市用于人类极其相似的苦涩笑声回应着,“他们死了,全部死去了。”
“全部死去了……”一闪而逝的灵光让尤利尔猛地抬起头,“难道是——天火!”
少年曾从不同的人那里听过同一个传说:创世以前的人类拥有近乎神的力量,但却没有神一样的心灵。他们的傲慢毫无节制的膨胀开来,以为可以像神那样任意创造、操纵、征服乃至毁灭任何东西,包括自己的同胞。他们亲手种下报应的种子,也将亲自品尝结出的剧毒果实——在最终将临的天罚中,人类创造的盛世在从天而降的焦热火焰中化为灰烬,他们的狂妄与野心也随之云散烟消……
“主人死于自己创造出来的东西手中。”城市的声音在地面的群星间震颤着,“结束他们生命的东西,就是我们……”
已经超出尤利尔的理解范围了,千百万年前的创世以前,在这个城市,乃至这片大陆究竟发生过什么,完全不是区区一个神学院长大的少年所能想见的。建筑与光辉都不会流泪,可这座城却切实无疑地在抽泣着:“主人们彼此敌对,彼此仇恨。作为保护者被造出来的我们,最终变成了毁灭他们的武器,埋葬他们的墓场。”
这才是天火的真相,莱茵黄金的真相——所以必须被封印,因为那是包含着贪婪和杀戮的不祥的宝藏。秘境的创造者,近乎神一样的人类尚且被它吞噬。时至今日这种诅咒依旧存在,甚至延续到所有相关者的身上:不仅仅历代秘境的守护者和尼伯龙根指环命运多舛,探寻者、窥伺者同样如此——继承了东方古老智慧的龙兽国术士浮士德,便是被这样妖异的光辉吸引而来,最终走上不归的歧途的吧。而这仅仅是冰山一角而已,千载星霜骤来骤去,莱茵黄金的宝气珠光还将不断诱惑并毁灭着觊觎甚至仅仅出于好奇的扑火飞蛾。
这是这座空城无法更改的宿命,可更悲惨的是没有人听得到这座永远等待的城市那恒久的悲鸣。就像封印在冰层之下的月,它的时间永远凝定在窒息的那一瞬间,可没有人听得到它绝望的恸哭……
“可是,你还在等啊……所以你不是废墟,不是被放弃的东西——因为你还在等啊!”葬月歌的旋律中,传来少年微弱而嘶哑的呓语,虽然他明知道不可能得到任何人的回应。
“月亮一定可以挣脱的,挣脱那冰层的……”在渐渐浸透衣衫的清寒里抱紧自己的肩膀,尤利尔眺望向镶嵌凯旋门中的固体状的黑暗,附生在建筑物上的大树和古藤撑开浓密的巨伞笼罩在他头顶,也保护着他小小的呢喃,“因为等待也是一种战斗,相信着对方,和时间战斗,和自己战斗……”
仿佛赐予某种明证般,这一刻,从深不见底的漆黑高空中,缓缓飘落下洁白的晶体,那是北国无常冬夜的礼物,铺天盖地的大雪在满城灯火的映照下,恍如从天而降的星星的碎片。
茫然的抬头看着那羽毛般轻盈的天空之花,某种朦胧画面隐约萦绕在尤利尔眼前,那是因在脑海中,比最初的记忆更遥远的烙印,超过极限的寒冷转化成的异样火热感,超过极限的寂静里群鸟鼓翼声音,明明是在生死之间徘徊,却缱绻着无法言喻的亲切与温柔。少年突然间领悟到,那便是孕育自己人格的神迹之夜吧,今夕何夕,十九年前的雪霄与眼前的冬夜重叠了,彼时的月光与此刻的灯光相映生辉。
铺展在自己身后的无边无际的光辉,彼岸的墨迪一定也看见了吧——封印开启的冷焰,便是灵魂的电光;尼伯龙根指环的证明,便是生存的证据,这一切他一定清清楚楚看见了。所以等待算什么,彼此之间有看不见的牵绊维系着,这种牵绊比永恒的死亡更加强韧,更加坚不可摧。
朝向虚空中看不见的身影伸出手臂,雪花掩映着掌心那玫瑰色的神圣伤痕,尤利尔突然纵声呼喊:“看见了吗——这就是莱茵的黄金,你守护的秘密我会替你继续守护,直到你回到我身边!”
16完
《葬月歌》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