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迦楼罗火翼2017-12-06 14:017,650

  十一月的初霜降下的庭院里,一只迷了路的海云雀茫然的啄食着灌木的种子,却在一瞬间像想起了什么一样,突然扑起双翅,掠入被青灰色岩堡尖顶切割得支离破碎的天空;初冬的天空呈现一抹淡薄的蓝色,那小小的翅膀就这样融入了那几丝冻僵似的云彩里。

  这骤来骤去的生客让眺望庭院的尤利尔想起,圣歌裁判所就建造在海岸边的巉岩上,可不知为什么自己从来没听过海浪的咆哮,更没有听见过海鸟类似哀鸣的啼声。

  自从上一个月圆之夜开始,圣歌裁判所的审判工作就陷入了停滞状态,那正是因为尤利尔的强制命令——不是以首席裁判馆的身份,而是站在梅加德家族的立场。对于这任性的行为,更重要的是这任性行为背后牵扯到的微妙势力平衡,无论是教廷派还是皇廷派都感到束手无策;然而肇事者本身却完全没有任何觉悟,这半个月以来,他每天所作的只是百无聊赖的眺望寂寥的庭院,好像那荒凉的沙土地上,某一天会突然开出圣洁的百合花似的。

  今天的访客意外的多,海云雀离去后不久,一群陌生的身影又闯入了尤利尔的视野,那是身穿教会斗篷的神职者们,像害怕遭遇到什么不幸一样蒙着头,慢慢穿过拱廊走向主楼。可能因为不认识路的关系,其中一个小个子直接跨进了衰败的庭院,蔓生的野草一下子缠住了他的脚;一旁的高瘦同伴忙不迭地把他拉进廊下,就像院子里生长的是食人植物。

  这高瘦的神职者引起了尤利尔的注意,倒不是因为那格外谨慎的态度,而是因为他的形貌,即使裹着斗篷,尤利尔还是觉得那身影说不出的眼熟。搜索并不丰富的记忆,在神学院长大的少年很快就认出了这位来访者,他立刻转过回廊跑下二楼,欣喜的呼喊着对方的名字——“阿尔图尔!阿尔图尔·帕里尼同学!”

  尤利尔的声音使访客们停住了脚步,一齐转过头来,人群中胸襟上绣有巨大圣标的神职者们,一看见尤利尔灿烂的金发就连忙低头行礼;很明显这几位都来自教廷,曾一再瞻仰过这位神迹之子的尊贵容颜。而斗篷的圣标下缀了皇家狮子纹章的那几位则象征性的致了礼,这些应该是为贵族服务的忏悔师,尤利尔呼唤的对象也在其中——那正是不断给年少的大审判官送来慰问信件的同届校友,现于帝都某圣堂任职的阿尔图尔·帕里尼。因为早就已经知道尤利尔在这里高就,所以阿尔图尔的回答并没有多少意外的语气:“梅加德同学,不……应该叫你梅加德大审判官了。”

  虽然时过境迁,自己和对方都已不再是穿灰制服的神学生,而是散开了发辫的出仕者,但阿尔图尔那清峻面孔上的细长眼睛还是和以前一样沉稳温和,这让尤利尔一下子沉浸在对往事的追怀之中。他快走几步:“今天怎么会到裁判所来的?阿尔图尔同学……啊!我也该叫你……”因为不知道校友现在的神品,尤利尔下意识的放慢语调。

  “是执事……”阿尔图尔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起来,他当初决定脱离教廷系统,选择在帝都圣堂供职,就是因为对方许诺工作满半年后就能特升驱魔员;而还不满半年,阿尔图尔就已经跳过驱魔员、辅祭员、副执事,成了六品执事了,看来他的表现相当可圈可点。

  “因为我负责圣家大教堂的石料供应,一直往返于帝都和阿贝斯山,所以都没有空来看望你!”阿尔图尔说着,执起尤利尔有着玫瑰色圣痕的双手,以亲吻表达对神迹的敬意。和尤利尔依然生涩的态度比起来,他这位学友已经是个出色的出仕者了——圣家大教堂是献给柯西莫皇族的圣迹,因为皇廷派神职人员的最高位者,枢机主教琼安不久前在布道时宣讲,神学家们考证出柯西莫皇族拥有天父神圣的血统,连极其复杂精确的家族树都被绘制出来作为佐证,圣家大教堂就是为了纪念这威光与荣耀而修建的。石料是修建教堂最基本的物资供应,而阿尔图尔被委以如此的重任,可见这位一直保持圣塞拉弗神学院第一名成绩的有为青年,在各方面都相当优秀。

  当然以尤利尔贫瘠的如同盐碱滩地的常识,是无法了解友人取得了多么大的成功的,更别说这成功背后付出的努力;他只是有些担心的提醒面前亚麻色头发的青年:“……的确很好啦。但是那样的事情,交给石匠去做就行了,我们还是不能放松对灵魂的磨练啊……”

  对于神迹之子风马牛不相及的回答,即使是态度恭敬的教廷派也忍不住低笑起来。阿尔图尔深知是不能指望这个罐子里长大的校友会有什么深入的了解,所以他只好艰难的转移了话题:“我从山里回帝都的时候,正好忏悔堂要送一名忏悔者到裁判所来,索多都主教命我照看一下……”说到这里,他瞥了一眼身边那个刚刚想穿过庭院的小个子。

  这句话倒多少引起了尤利尔可怜的一点好奇心——说白了忏悔堂是直属皇廷的宗教监狱,为世俗服务的神职者们当然不能像教廷的大审判官那样代行神威,所以只能以忏悔的方式将迷路的羔羊们集合起来饲养;忏悔者们当然不是罪大恶极的异教徒和叛教者,但他们也并非仅靠说服就能感化的。教廷对皇廷设立忏悔堂的事一直不以为然,所以裁判所接管忏悔堂的囚犯可以说前所未有,更何况连教廷也参与了押解,明显可以看出这忏悔者多么受到重视;显然负责这重要工作的阿尔图尔也已经得到了索多都主教的信任,后者则因为出色的主持了忏悔堂的工作,而成为皇廷派首脑琼安枢机主教的第一心腹。

  尤利尔当然不会明白校友的立场——在圣歌裁判所中,皇廷派和教廷派的都主教们还都得对他这位徒有其名的大审判官和颜悦色。只不过这席话让少年微微疑惑起来,顺着阿尔图尔的视线,把面孔转向了那个埋在人堆里的小个子——

  一缕鲜艳的红发从斗篷的风帽间漏了出来,这令尤利尔惊讶的发现,这个被遣送到裁判所的忏悔者竟是年轻的女子——她低垂着眼睛,在残留着阳光痕迹的面颊上,长长的睫毛投下两排蝴蝶般的影子。此刻这位少女的神情冷淡的就像神龛下的圣女,但从露出斗篷外的那缕发丝,却可以隐约窥想满头红发的她那平民式的奔放风情。

  意识到直视妇女是极为失礼的行为,尤利尔连忙收回视线垂下头,他那光润的金发带起一阵微风,却在一瞬间送来一股熟悉的气息——那是青涩的苦味,渗着微弱的铁锈气息。尤利尔下意识的举起袖子想留住这残香,却捕捉到了自己襟袖间飘荡着的,同样的味道——这香气比刚刚那阵要更加醇厚低回,晨祷时从异国的珐琅盒子里取出香料添在薰炉里的画面,隐约浮现出尤利尔脑海——那香气是……苦艾香!

  “……是这味道……一样的味道……”

  初见时墨迪的耳语突然刺痛了尤利尔的大脑,让他敏锐地回忆起主教们欲言又止的神情——那个时候,德行端谨的年长者叙述着谪王子的种种罪行,他们小心的斟酌措辞,但言下之意只有一个——那就是墨迪曾侵犯过一个平民血统的见习修女。

  不断祈祷使自己灵魂更加趋近天国的见习修女身上,应该也有苦艾的香气吧,即使那只是不配盛在珐琅盒子里的廉价品……

  “你,你是……墨迪的……”少年抬起头,一下子脱口而出,然而迎接他的却是毫不畏缩的倔强目光。余下的话顿时被吞了回去,从不敢与人对视的神迹之子再一次低下了头。

  垂着眼睑时是那么楚楚可怜,但只要一抬起眼睛,那被押解的少女给人的感觉就完全变了,她傲然瞪视年少的大审判官,嘴角带着一丝轻蔑的笑容:“大人您想说我是墨迪的什么?情妇?情人?相好的……”意想不到的丰富词汇量使在场的神职者们一时间瞠目结舌,但其中最震惊的应该是神迹之子吧——并不是因为那些闻所未闻的民间俗语,而是因为完全没有修饰的众多单词全都指向一个意义:那就是这个女子,和墨迪有着最亲密的关系!

  “够了!想想你的身份,劳丽达!”看到尤利尔越来越苍白的脸色,阿尔图尔厉声打断那咄咄逼人的话语,像在神学院中一样保护自己的友人。然而名叫劳丽达的红发少女嗤笑着,继续嘲讽圣歌裁判所的最高位者:“大审判官阁下,你以为可以用我来要挟墨迪吗?劝你们少做梦了!”

  尤利尔失神的注视着这位顽强的少女,劳丽达……听起来就是可以被轻快呼唤,不必加上“小姐”、“阁下”这些累赘称呼的可爱名字。他也曾这样呼唤过她吗?在怎样的情形下,微笑的吗?深情的吗?还是带着无法言喻的迷醉……

  突然爆发的呕吐感使尤利尔一下子捂住嘴角,苍白的脸将手背上玫瑰色的圣痕衬得更加鲜明。他摇晃着后退一步靠紧石壁,但胃部翻搅般的疼痛却因为冰凉的触感而更加剧烈了。

  “快走!不要磨磨蹭蹭的!”看到友人手足无措的情况,阿尔图尔忍无可忍的推动劳丽达的肩膀向前走。人群挤压中的红发少女毫不畏惧的回过头,朝呆立在拱廊下的尤利尔示威般的扬起嘴角,发出明亮的笑声:“尊敬的阁下,我等你!我等着你的审判!”

  直到簇拥着红发劳丽达的人群消失在走廊拐角处,尤利尔才想起要追过去,他刚刚举步就被故作威严的声音阻止了——皇廷派的都主教拦住了神迹之子:“大审判官阁下,请不要过去。那名忏悔者是去拯救谪王子,同时也是净化自己的罪过的。所以请阁下不要去打扰他们。”

  几个皇廷派的士兵应声拦住了尤利尔的去路,神迹之子第一次体会到了这种烦躁而恼怒的感觉,他扬起那充满强烈拒绝感的清朗美声:“为什么阻拦我!”

  “因为谪王子他不愿意见你,他不想见你!”皇廷派的都主教意味深长地强调着,“所以请不要妨碍他净化心里的罪了。”

  “不想见我……”少年失神的重复着这句话,直到听见有人一再呼唤自己时才回过神来。此刻,尤利尔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已经身处静修室中,在一群聒噪的教廷派高位者们的簇拥下。

  看着神迹之子茫然的表情,教廷派都主教深知是不能指望自己刚才的话能起到什么作用了,他低头凑近年轻的大审判官:“阁下,您看是不是可以申请火刑?”

  “火刑?”这个可怕的字眼让尤利尔顿时紧张起来,在就职前他曾刻苦钻研过有关裁判所的各种典籍,也接触到了火刑的条款——这是对于罪大恶极的异教徒的惩罚,虽然少年在理智上承认这是不容怀疑的神圣权威,但对于这把人类像猪羊一样活活烤死的行为,要在情感上完全接受它,则还需要一定的时间。所以尤利尔下意识的瑟缩起肩膀,追问受刑人是谁。

  “那个破坏了教规的见习修女,她是来引诱谪王子堕落的魔女!”

  “你是说……劳丽达?”靠着座椅的尤利尔一下子坐直身体。

  “请阁下不要直呼那个卑贱的名字。”都主教装模作样的轻声咳嗽提醒,“本来这样的魔女早就应该送上火刑台了,可是有些麻烦,因为皇廷那边在保她,阁下明白吗?”

  尤利尔困惑的皱起眉头,这让在场的教廷派高位者们都不由自主地露出泄气的表情——大审判官的迟钝与无能已经到了令人发指的地步,可这个对弄权一窍不通的少年身上,偏偏戏剧化的聚集了奥古斯都帝国乃至整个大陆最为举足轻重的两股力量。

  看来不点破是不行了,都主教压低了声音:“阁下是不是可以直接向教皇陛下申请执行火刑呢?如果是陛下的旨意,整个大陆都不会有人敢提出异议!”

  虽然尤利尔至今还没有任何神品,但这里能直接向教皇进言的也就只有他了。然而这位幸运的少年却露出一副受惊的神情,像看怪物一样环顾着在场的神职者,良久之后竟说出了简直匪夷所思的话语:“向陛下申请火刑……这种事有先例吗……我从来没有在任何一本典籍上看见过这样的记载啊!”

  “这个时候还顾忌什么先例?你难道不知道陛下任命阁下为大审判官的用意吗?”随着高位者们气急败坏的咋舌声,都主教的语声一下子激越起来,“皇廷那边把这个贱女人弄来的目的阁下还不明白吗!谁不知道她和谪王子有那么一手!如果我们再不有所行动,等到她套出谪王子的话就来不及了!你要眼睁睁的看着‘那个’落到那群披着法服的权臣手里吗!”

  刻意压得越来越低的声音反而让尤利尔的听觉更加敏感,他胆怯的眨动着单薄的眼睑,颤抖着清冽的声音:“大人,‘那个’……所谓的‘那个’,是指‘莱茵的黄金’吗?你是说是为了‘莱茵的黄金’才烧死劳丽达的吗?怎么能这样呢?更何况……更何况还没有经过神圣法庭不是吗?就这样处死一个人,天上的万能者……并没有赋予我们这样的权力啊!”

  简朴的静修室里顿时灌满了一片唉声叹气的声音,都主教一脸几乎气绝的表情,几乎是在大吼了:“所以才要阁下你直接向陛下申请啊!”他急促的挥手,身为他贴身书办的主教立刻送上一册纸卷。被都主教抖开的纸卷洁白鲜丽,厚实的质料上圣歌裁判所特有的烫金纹章和卷草蔓饰刺痛了尤利尔的眼睛——那是上疏教皇陛下的呈文专用的纸张。都主教一把揪住不由自主地瑟瑟发抖的首席裁判官,把他下意识藏向身后的拳头硬拉过来:“阁下事务繁忙,所以我自作主张拟好了呈文,只要阁下签署以及盖上大审判官的火漆印章就可以了。对于那魔女施行火刑的申请,请阁下务必尽快上呈!”

  如果眼睛有罪,便剜去双眼;如果双手有罪,便斩断双腕,与其保其全形堕入地狱,毋宁残缺着进入天国。当一个人的身体已经被恶魔的毒素浸透,那除非身体整个被舍弃,否则他将永远与天国隔绝;火刑的目的就在于此,为了让犯罪者重新获得初生羔羊一样的纯洁,就必须让神圣的火焰将净化他们有罪的身体,这样灵魂才有可能重生。靠了这样的信念支撑,尤利尔才会说服自己承认将活人放上火堆并非残酷的事情,才会说服自己火刑是万能者另一种形式的仁慈。可劳丽达并没有犯下不可饶恕的滔天大罪,这些最清廉的神职者仅仅因为她有可能从墨迪口中探得“莱茵的黄金”的下落,就要直接向陛下呈请要求把她送上柴堆?

  “不可以……”微弱的抗议还没有出口,尤利尔紧握的拳头就被都主教掰开了,紧接着一管鹅毛笔就被塞到手心,笔杆上镶嵌的象牙在平时握起来相当沉厚乘手,此刻却只能让少年瞬间的联想起冷却的残灰中混杂的骨殖。明白了对方的企图,少年的脸色一下变得惨白,他从喉咙口发出如泣如诉的哀求声,拼命扭动手腕想要挣脱,这只换来高位者们更为冷酷的对待——对于这披着虚张声势的权力法服的无能傀儡,他们已经完全失去耐心了。

  签名只是个形式,大审判官铁戒指才是高位神职者们此刻的目标。得到“尤利尔·梅加德”这几个差不多是别人代笔的字母之后,几位总主教和主教忙着在壁灯的火苗上炙烤火漆,都主教则率领其他人七手八脚地把挣扎的少年按在座椅上。尤利尔发出无助的哭喊,痉挛般的曲扭着指尖,这无力的反抗无疑是徒劳的,那横贯他手背的圣痕原本是淡淡的玫瑰色,但因为细弱的骨节灌注了他全部的力量,所以那多年的旧伤也呈现出一抹病态的殷红,仿佛沁出一道鲜血。此刻这承载着圣迹的伤痕被漠视了,高位者们按住神迹之子搜寻着那代表权利的铁戒指;在少年的手上并没有发现想要的东西,于是他们便扩大了搜索的范围,掀开昂贵东方斯的绸袍,无视衣角那梅加德家族的纹章,更不管胸前那鲜红的圣标,高贵的神职者们翻遍每一道皱褶,揭开每一个口袋,最终他们摸到了挂在少年颈项上的一根丝绦,轻轻拖动这光滑结实的细线,金属碰撞的丁当声便迫不及待地响了起来。

  就像蛮荒南国的一群鬣狗或秃鹫发现了臭气扑鼻的腐肉一样,神职者们的眼神顿时放出掠食者的贪婪光芒,让人发怵的笑容霎时挂上了都主教那油亮的胖脸,他猛地举起双手示意停止,神职者们的动作立即默契地凝固了。阴冷的静修室里,除了少年气绝般的抽泣之外,就只有高位者们压抑的粗重呼吸和控制不住地的得意笑声。

  就像打猎老手生怕吓跑警觉的小猎物一样,都主教一边目光灼灼的向周围作出噤声的手势,一边凑近了被按在座椅上的大审判官,其他神职者们对此报以心领神会的眼神,屏息期待着那激动人心的时刻来临——就好像此刻炙烤劳丽达的火刑台已经架在眼前,只要大审判官铁戒指的纹章一印在信封口的火漆上,那惩罚魔女的火焰就会腾起,其中根本不存在上呈教皇,等待批复等等任何中间环节。一切都维系在那枚小小的戒指上了,只要大审判官乖乖配合,皇廷派倾注在这女人身上的不可告人的野心就会破灭,而“莱茵的黄金”必将稳稳当当、笃笃定定的落在自己这一派的手中。

  似乎已经看见了这金光灿烂的前景,都主教的笑容更加诡异莫测,他小心翼翼的抽出那根丝绦,伴着银环碰撞的悦耳声音,两枚戒指顿时暴露在静修室阴暗的火光中。一位总主教急急忙忙送来了雍容华美的信封,另一位则不失时机地把烧熔的火漆凑了上来。像牵着娇嫩的羔羊一样,都主教捏起那枚铁戒指,拖住丝绦将尤利尔细弱的脖子拽向那光鲜的信封。少年立刻被勒得剧烈地咳嗽起来,于是,在烫金的洁白信封鲜红的火漆上,成功地印下了稍微有些歪扭的大审判官纹章。

  这一刻,大功告成的欢呼从高位的神职者之间爆发出来,自从仁慈的神迹之子下令再也不准拷问犯人之后,他们好久没有体会到这种痛快淋漓的舒畅感了。虽然这个时候,同样挂在那丝绦上的梅加德家族的银戒射出冷冽如刀锋一般的光芒,但这不祥警告一样的光线也被高位者们刻意的无视了,即使那缕银光掠过视野时,他们每个人的颈上,都或多或少的感受到了室外初冬寒风一样的凉意……

  但尤利尔却已经被严寒浸没了。

  神职者们心满意足的离开,静修室里恢复了空荡荡的寂静,石造的裁判所无处不弥漫着阴冷的寒气,潮湿的恶寒包围了这位蒙主眷爱的少年。从微微露出锁骨的敞开的领口,挂着两枚戒指的丝绦晃晃悠悠的滑了出来——这两枚戒指上悬着大陆至尊的家族和人间至高的神权,可是除了用来左右人的生死,拨弄人的命运,尤利尔实在想不出它们还能有什么作用。冰冷的戒指不能开出鲜花,也不能带来温暖,虽然有着浑圆敦厚的外形,但它们却是最可怕的凶器——自己竟将两件致命的凶器悬挂在颈上如此之久,对于这一点,尤利尔突然间感到难以置信的惊愕恐惧,以至于很长时间之内不敢拿起它们塞回领口。

  只要签着自己的名字,盖着自己的印章的呈文送到陛下手中,这名不正言不顺的火刑就会举行吗?尤利尔从不怀疑陛下的公正和仁慈,但他恐惧裁判所神职者们的谎言和欺骗,更何况这谎言和欺骗是冒着身为大审判官的自己的名号!

  “尊敬的阁下,我等你!我等着你的审判!”这一刻,奔放的红发少女明朗而勇敢的笑脸从那无处不在的冷漠空气里慢慢浮现出来——自己还为这句话难受不已呢,没想到这女孩和自己一样的天真,原来教廷要夺取她的生命,根本无须经过审判。不出多久,这背负着痛苦却依然甜美灿烂的容颜就会被火焰吞噬吧?那么——

  那么那个人会怎样呢?墨迪会怎样呢?他会以怎样的表情,怎样的心情,面对情人的死亡?自己亲手签署的一切,将把这位谪王子导向怎样无法控制的疯狂?

  尤利尔猛地站了起来——必须阻止它发生!面见梅塔特隆陛下也好,求助养父洛伦佐也好,无论如何也要阻止这场火刑!他挣扎着起身冲向门口,但脚步却在一瞬间被绊住了……

  因为他看见了自己的影子,映在盛放圣水的铜盘上的影子——泛着潮红的眼睑覆盖着湛蓝的双眸,但那眼神是胆怯的,薄弱的;同样,披散的丰润金发和凌乱的华贵衣衫包裹的,是毫无存在感和意志力的身体。如果说从那位见习修女的身上,尤利尔清晰地看到了墨迪的影子,同样自己的影像也让他清晰地意识到——自己和他们,根本属于全然不同的世界……

  体认到这一点时的绝望让尤利尔萎顿地跌坐在地上,他慢慢举起手,寒冷难耐似的抱紧自己的肩膀缩起膝盖,将脸庞埋入零乱而沉重的金发中。

  “为什么是我……为什么让她去死的人是我……”仿佛要证明什么似的,少年的自语刺破了包围着他的沉重而寂静的茧壁,带着自毁般的惶惑焦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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葬月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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