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迦楼罗火翼2017-12-06 14:019,731

  如果说初来时的道路是地狱的通道,那离开时便是通向人间的俄尔浦斯之路了。穿过那须臾的黑暗,一轮凛冽而皎洁的上弦月与尤利尔狭路相逢,眼前随之豁然开朗,一片夜空包围下的宽广平台展现在他面前。这里是皇宫的眺台,曾经作为军事堡垒的宫城至今任保留着许多相应设施,这座眺台便是其中之一,它以旁逸斜出的不羁姿态高高君临屋脊之上,将整个皇宫,乃至整个帝都踩在脚下。

  高处不胜寒,刺骨的寒气让尤利尔一下子抱紧了肩膀,但夜风还是不失时机地卷起他苔纹白衣的下摆,就在他冻得失神的一瞬间,身后却传来皇帝几乎可以用爽朗来形容的叹息声:“啊!好爽快!”

  爽快?害死皇姊的最爱,他居然说爽快;养兄弟生死未卜,他居然说爽快;掌握了朝臣的秘密,像操纵木偶一样支配他,他居然说爽快!尤利尔忍无可忍的大喊起来:“陛下!残忍会让你觉得快乐吗?害别人不幸可以让你幸福吗?”

  莱奥纳多正趴在眺台墙垛上放松手脚,听见这声质问,他不由得停住了动作,饶有兴趣的凝视着长他几岁的少年,似乎弄不明白似的重复着:“幸福?”

  “抢夺别人的幸福,属于自己的幸福也不会增多!”尤利尔不顾一切的用难听的嗓音申诉着,“即使你抢到莱茵的黄金,也不能使你真正变得富有;即使你修建圣家大教堂,也不能使你变得神圣;即使你杀死墨迪的情人,拆散浮士德和公主,也不能使你得到真正的爱!”

  一瞬间,刀锋般的寒光掠过莱奥纳多双眸,被这双冰蓝色眼睛注视的尤利尔顿觉脊背窜过一阵寒气,他下意识的后退着,却被对方一把握住前襟,随即背后便撞到冰冷的墙垛。

  皇帝要把自己推下去吗?恐惧一下子攫住了少年神职者,他下意识地抓住对方的手腕,皇帝衣袖中的银线的冷漠触感却更加深了死亡迫在眉睫的威逼。

  “怕我吗?”用冰封似的目光逼视着神迹之子,莱奥纳多的面孔上却绽放出炫目的微笑,“无法让别人爱戴我,那就让他们惧怕我,这有什么错呢?你是神恩的化身,天国的使徒,你给我说说看有什么错?”

  神恩的化身,天国的使徒,且不论此刻的自己是否能受得起这样的身份,皇帝的疑问首先就已让尤利尔哑口无言。然而此刻莱奥纳多却放开钳制,慢慢后退一步撤离身体,深深的凝视着对方湛蓝如海的双眼:“神迹之子……在你眼中,我是怎样的人呢?”

  这意外平和的问题让尤利尔迷惑——暴君,首先反映在脑海中的是这个念头,但很快这定义就被他否定了,因为莱奥纳多的形象与“暴君”始终有些微妙的差别。虽然行事的确缺乏仁慈悲悯,但却并不肆虐横暴;比起因激进而未免独断专行的先帝列奥,今上的独裁更多趋于一种顽固而彻底的类似洁癖的感觉,正如因为一个小伤口而切断整个胳膊一样。

  而莱奥纳多那毫无杂质的绝美更强化了这种机械性,他仿佛就是天上万能者座下的审判天使,那双由阳炎化成的双眼容不得丝毫邪恶,对于不符合法则的一切,他无视任何情感籍口,毫不妥协的挥舞利剑加以制裁。尤利尔甚至有这样的感觉——这种无情是强者的特权,毫无瑕疵的天才的特权。

  “天才对不对?”突然响起的语声打断了尤利尔的沉思,因为与自己的想法是如此相似,神迹之子惊讶地看向说话者的方向——皇帝微笑渗透着最充分的不屑:“你也觉得我应该是天才吧,但是很遗憾,我根本没有值得人期望的才器。”

  对比着莱奥纳多线条完美到无可挑剔的容颜,这句话连一点说服力都没有。然而事实如何也许只对当事者本身有意义吧,皇帝轻轻的摇了摇白金波浪般的长发:“如果我只是个贵族世家普通的少主,恐怕完全能够胜任吧,可是身为狮子王的继承者,我理当拥有他那样惊人的天才,甚至应该有过之而无不及。可是很遗憾,无论我怎么努力,都没有办法变成第二个列奥。”

  列奥王这样的盖世英雄不可能一再出现,这原本就是在清楚不过的常识。如果他的子嗣一无是处的平庸,也许人们会就此清醒吧;但美貌的皇子只要稍稍表现出类似他的才气,就会令人们忘掉常识产生超乎事实的期待,这千万人份的期待也将化为沉重的巨石,压迫向莱奥纳多的灵魂。所以那万人之上的十五岁少年才会流露出近乎崩溃的微笑:“后来我渐渐明白了自己应该采取的方式——宁可过分也不要不足——做得过分,大家会恐惧我,认为那是与众不同的表现;如果不足,那就表示没有才能,是个一无可取的傻瓜!”

  一瞬间尤利尔只感觉到痛惜与怜悯——他面对的只是个孩子,被强迫着推上偶像之位的普通孩子。残酷是他保护自己的方式,若非如此,他就会在别人的残酷之下受伤,然而他的残酷的确保护了自己,却也同样伤害了另一些无辜的人们。

  “其实别人如何我根本无所谓,只要父皇认可我;然而父皇其实早就知道了,知道我根本就不是那块料!”莱奥纳多自暴自弃似的冷笑着,“在父皇眼中墨迪才是珍贵的儿子,他对待墨迪的态度和对我完全不一样,父皇只赞赏他——他的剑术,他的力量,他的性格!所以我每天都练剑,练得比墨迪还要辛苦,就是为了让父皇看到,墨迪擅长的一切我也可以,而且决不会比他差!”

  “陛下你误会了!那是因为……”尤利尔差点脱口而出——那是因为墨迪根本不是列奥的儿子,他有着纯粹的芬利尔血统。

  然而莱奥纳多完全听不见其他的声音了:“可是父皇到最后也没有承认我。若非墨迪根本没有身份,若非只有我才是神承认的皇子,父皇恐怕早已把圣奥古斯都给了他吧。尽管如此,墨迪还是继承了尼伯龙根指环。说到底——父皇给了我权位,却给了墨迪梦想!”

  并不是这样的!对于这亦步亦趋的追寻着父亲脚步的少年,尤利尔很想大声告诉他——自己可以体会列奥王的心情,无论是嫡子还是养子,先帝都是用自己的方式,从内心深深的爱和信任着他们,可是神迹之子找不到合适的表达,找不到有说服力的证词,只能看着年轻的狮子王如此寂寥的笑着,冷漠的摇了摇头:“所以你问我什么幸福,不觉得太可笑了吗--皇姊说过,所谓的幸福就是得到最爱的人的心。那种东西,我从来就没奢望过……”

  这一刻,皇帝冰蓝的双眼中闪烁着氤氲的水雾,瞬间美到了极致,他再也不愿多说一个字,就此陷入沉默,留给漆黑的天幕一个无懈可击的侧影。仿佛不能忍耐那种寂静般,刺耳闷响突然撞裂了夜空,如同受伤的魔兽在凄厉的北风中喑哑呻吟。侧耳倾听,尤利尔分辨出那是巨大的铁链缓慢摩擦发出的声响。还以为那是卫士们调整皇宫城壕上的吊桥,可是这沉重的吱呀声却时断时续,短暂的间歇中,某种若有若无的音韵随着冰冷的夜风缓缓沁润过来……

  ——那是年轻的男子正用沙哑而低沉的嗓音唱歌。这异样的声响让莱奥纳多与尤利尔同时抬起头,然而掠过两人面庞的却是不同的表情。

  “葬月歌……”熟悉的名字泄露出皇帝端丽的嘴角时,尤利尔不由得一怔,没错的——渗透在冬夜冰一样的空气里,如此缠绵又如此绝望,如温柔又如此冷酷的,不正是那唱给月的镇魂歌吗?

  突然间反应过来的尤利尔猛地冲向歌声传来的方向,却被粗糙厚重的眺台栏杆拦住去路,可是他飞翔的灵魂却早已随着无法阻隔的视线落在半空中一团突兀的暗影上,借着新月的微光,尤利尔看清那是一个列着坚实铁栅的方形大兽笼,粗大的索链穿过皇宫最高处的钟楼中心拴住兽笼四角,整个笼子就这样危险的吊在半空,看似凝然不动,但锁链却不断发出气绝般的磨擦声。

  这空之牢笼中央禁锢着唯一的囚徒,从立足之处望去,尤利尔只能看见他的背影,那身影凝然如未完成的雕塑一般。但这已经足够了,足够少年分辨出那就是他一直相见的人,一直可望而不可即的人。

  “墨迪……”尤利尔难以抑制的喃喃低语,这低语随即变成难以抑制的呼唤,墨迪,墨迪,墨迪!少年用粗哑刺耳的嗓音不断高呼,可是对方的背影却岿然不动,没有任何回应。

  他听不出来的,他不会知道此刻呼唤着自己的竟是那位曾经一同出生入死的少年。如今他曾经亲口夸赞过的,那如同泉流一般的美声早已不复存在了,传到墨迪耳中的仅仅是陌生的呼喊而已,他听不出这呼喊中的期盼,同样也听不出这呼喊中的哀伤。

  “你不要白费力气了。”带着露骨的嘲笑,莱奥纳多缓缓走近尤利尔身边,“看不出来吗,这家伙已经废了。”

  “废了?”尤利尔疑惑的重复着这不甚明了的语句。皇帝冷淡地点了点头:“自从败在我手上以后,这家伙成天吃完了就睡,睡醒了就唱他的北方小调,看来那点可怜的自尊已经被我彻底摧毁了!”

  “不可能的!”尤利尔脱口而出,他毫不畏惧的直视着皇帝的眼睛,这突如其来的勇气倒让莱奥纳多一时有些疑惑,然而神迹之子却并不懂得仅凭感受就能说服人的技巧,他只是一味的点着头,“我知道的,墨迪不会屈服,他……他还在唱歌!因为他还在唱歌!”

  皇帝再度冷笑起来,眺望向凝结在那空之牢笼列背影:“唱歌?好啊,他尽可以唱!在明天的斗兽场上,他可以尽情唱给那些角虎和狮鹫听。”

  斗兽场——带着血腥气息的音节突然撞上尤利尔的耳膜,无法遏抑的颤栗瞬间划过他脊背,然而还没有来得及咀嚼这毛骨悚然的血腥与恐惧,他身后便已响起一阵杂乱的脚步声。

  行灯的光芒霎时将宽阔的眺台照得一片通明,内侍们簇拥着一群珊瑚色衣裙的美丽宫人出现在莱奥纳多与尤利尔面前。宫人们站定后便像张开的雁翼般缓缓向两边退开,显现出四位着木兰色裙袍命妇的身影,她们面无表情地向皇帝屈膝行礼,带动宫人内侍们纷纷如海浪似的弯下腰,一道纤细袅娜的姿影静静伫立在俯伏的人群中央,月光照亮她垂在颈间的一缕长发,暗淡的白金丝掩映着压在发髻下的羽衣踯躅。

  月影下的美人朝莱奥纳多露出了虚幻的微笑,她的声音则比这微笑更轻柔:“可以把神迹之子让给我一小会儿吗,我的陛下?”

  “当……当然可以,皇姊。”一时间,皇帝有些慌乱的低下了他高傲的头颅。

  在镜之厅前的甬道拐角,洛伦佐碰见了最不想碰见的人,这使他一个人静静退回宫中值宿室的小小希望也成了泡影,梅加德家主端正的嘴角忍不住浮现出厌恶的苦笑,然而对方却浑然不觉地摆出亲热嘴脸:“摄政卿大人,不不,应当是国务卿大人,幸会啊!咦?您的脸色有些不好,发生了什么事吗?”

  这不识相的问题让浮士德最后的微笑鲜明的浮现在洛伦佐眼前,他像被冰针刺到一样瞬间颤栗起来,但自尊不允许这位大贵族在宵小之辈面前表现自己的虚弱,洛伦佐旋即边调整姿态,恢复以往无懈可击的礼仪:“这么晚了还要谒见陛下吗?您真是辛苦了,琼安枢机主教。”

  在一群主教级的下属簇拥下,御用忏悔师琼安枢机主教一副不可一世的威风架势:“为陛下鞠躬尽瘁,是我的……”

  若是平时,洛伦佐只会当看好戏一样任对方滔滔不绝讲下去,但此刻的他却没有忍耐跳梁小丑表演的余裕。焦躁的低声咋舌左顾右盼,洛伦佐尽可能露骨的表现出自己的厌烦情绪,就在他移开视线的那一瞬间,一张似曾相识的面孔映入他眼帘。

  清峻到神经质程度的轮廓,配上砂色的头发和眼眸,琼安身后这位年轻的主教给人一种难以言喻的异样洁净感,那不时痉挛的眉头会让人不自觉的联想到:也许独处的时候,这位青年神职者会不断地不断地洗手,一直洗到指尖的皮肤肿胀发白蜕落都不肯停歇。

  留意到洛伦佐关注的对象,琼安连忙推着那位年轻主教的后背将他送到前面:“国务卿阁下,这位是新任的见习御用忏悔师,阿尔图尔·索多。有他这样年轻有为的才俊在,我就可以放心的告老还乡了!”

  琼安话音里的忌惮与嫉妒已经明显的几乎要割伤人的皮肤了,新近杀入皇廷系神职者核心权力圈中央的少壮派会被永远尝不够甜头的老一辈敌视,这本身毫不足怪,可是洛伦佐不明白琼安这老狐狸为什么在这个不相干的光景,突然如此热衷的推荐起即将取代自己的人来。

  “阿尔图尔是我的老部下——索多都主教的养子。和孩子比其他养父来可是灵巧多了,前阵子他从废弃的凡帝莎堡那边,神不知鬼不觉地弄来一份绝密文件,连边也没让我们这些老古董摸着,就直接上呈给皇帝陛下了。”琼安慢条斯理的说着,从眼角朝洛伦佐投去一个意味深长的眼风,而帝国第一贵族温润的碧绿瞳孔则在这一瞬间遽然收缩。

  这一席话泄漏了琼安的真正目的——凡帝莎堡,这座以洛伦佐生母闺名命名的城堡,是先代梅加德家主作为新婚礼物送给这美貌绝伦的第二任妻子的,这位冠绝天下的贵妇曾是帝国最妖艳的花朵,她的服饰言行与喜好一度成为女人们竞相模仿的风尚。然而造化弄人,这座美轮美奂的城堡最终成了凡帝莎夫人的安息之所。在那里诞下嫡子洛伦佐以后,凡帝莎夫人因为产后失调而香消玉殒;但有一种相当险恶的谣言却这样说道——身体身心俱疲的夫人被恶魔乘虚而入侵蚀了心灵,陷入疯狂中的她从天台上跳下来,当场毙命。

  不管事实如何,突如其来的变故使年迈的先代梅加德家主悲痛欲绝,患上痰迷急症不能行动,当时尚任枢机主教的梅塔特隆三世不得不从圣城赶回梅加德府邸主持一切,他下令将夫人安葬在凡帝莎堡,并将这座豪华的墓宫彻底封闭,从此这悲伤的事件便成为梅加德的禁忌,而美丽的城堡也渐渐滋生出邪魅,化作恶魔妖怪横行,人类避之不及的荒凉鬼域。

  阿尔图尔竟从凡帝莎堡寻到所谓的绝密文件交给莱奥纳多新王,这不仅是对强大的梅加德家族的公然蔑视,更是对教皇陛下禁令的公然蔑视。对于琼安而言,只要将这一切传达给洛伦佐就够了,梅加德的仇视足以化为锋刃,替他铲除咄咄逼人的新锐的威胁。

  琼安的目的达到了,洛伦佐的眉头倏地拧紧,他将碧青的眼眸转向那眉目清廉的年轻主教。帝国第一贵族有着异教太阳神般耀眼的美貌,看似亲切而友善,但即便是朝中老臣都很少有勇气面对那温煦的双眸突然喷薄出的烈焰,然而阿尔图尔却沉静的与他对视着,不卑不亢的低下头:“从修建圣家大教堂开始,同僚们就在各处收集柯西莫皇族神圣血缘的证据,我则负责凡帝莎堡所在的西南区。虽然这座城堡是梅加德家族的产业,但帝国的一切首先是属于陛下的,堡中一切实录资料同样如此。”

  阿尔图尔的话语句句都在暗示着皇帝对自己的信任,有了这样坚固的后台他大可以有恃无恐。洛伦佐不由得仔细审视着这拥有过人的镇定与心机的年轻主教,难怪琼安欲置他于死地而后快——和那些只会谄媚拍马的厚颜之徒不同,阿尔图尔的确具有不逊于任何一位老牌权臣的“才器”,假以时日一定也能获得不逊于他们任何一位的“成就”。

  这样的结论更坚定了洛伦佐的对阿尔图尔身份的猜测,他微笑起来:“我说好像在哪里见过你的,阿尔图尔·索多主教——我的养子尤利尔失踪期间,上呈他的头发说他已经不在人世的人不正是你吗?”

  一瞬间,阿尔图尔自若的神态像被击毁的面具般猛然垮下来。仅仅在眨眼间,更为坚固的伪装便已罩上了这位年轻主教的面孔,然而这刹那间的失态却绝对逃不过敏锐睿智的洛伦佐与老谋深算的琼安的眼睛:这青年的心如同一个深渊,即便被当面揭发触犯梅加德和教皇的禁令获取实录文件,都不足以令它动摇;可是在听见神迹之子的名字时,这深不见底的心渊却霎时泛起动荡波澜。

  琼安满足的笑了起来,洋洋自得得抬起手:“看来国务卿大人还有很多问题想问索多主教呐。这样吧,我先去谒见厅,见习忏悔师迟到的理由我会向陛下传达的。”

  不等阿尔图尔表达自己的意见,洛伦佐已侧身拦在他面前,优雅的朝琼安枢机主教点了点头:“那就偏劳大人您了。”心满意足的琼安连忙回礼,随即摇晃着肥胖的身躯,率领部署扬长而去。

  听着主教们虚弱散碎的脚步声消失在走廊尽头,不安的灰雾渐渐笼罩上阿尔图尔的心头,他悄悄抬起眼睑窥探洛伦佐表情,猜测对方下一步行动,却发现一星暗火蓦然闪过那祖母绿般的双眼,还没等反应过来,阿尔图尔整个人早已被洛伦佐推进了镜之厅的大门。

  镜之厅是皇宫的中型宴会厅,因为四壁都镶嵌着各国进贡的华丽镜子而得名。但是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有关这个大厅的怪谈开始流传起来:据说午夜之后进入这里,柯西莫家族的冤魂就会出现在镜面上,甚至有人亲眼看见今上的嫡亲兄长,早夭的尼克罗王子哭泣着,不停的呼喊:“父皇,好辛苦,我好辛苦!”于是只要钟声敲过十二点就再没人会进入这诡异的大厅。

  窗外射入的微光将自己的身影投射在彼此照映的镜子上,幻出数不清的残像,这种感觉比怪谈更让阿尔图尔感到毛骨悚然,但比这一切都更具压迫性的是昏暗中洛伦佐的眼神。这位年轻贵族举止间一向有着南国情调的慵懒悠闲,此刻这种好整以暇的态度依然没有退去,虽然从他口中吐出的是如此危险的语言:“你应该看过那卷凡帝莎笔记了吧,所以也该知道——我其实是圣城里的那位陛下与他继母的私生子。”

  阿尔图尔还在猜想洛伦佐会从怎样的话题切入,以便趁势寻找应对之策,却没想到对方居然毫不掩饰,直截了当的从最腐败危险的核心下刀。他一时间愣在当场,然而长期以来积累起的与年龄不相称的世故与圆滑缺让他苦笑起来,断断续续的掩饰刹那间的慌乱:“国务卿大人,这样的玩笑……我可开不起啊……”

  “原来将凡帝莎笔记上呈陛下之前,你连瞄一眼的胆子都没有吗?我是高看你了啊!”年轻主教的应变能力令人惊叹,但却只换来梅加德家主冷淡的鄙夷,就像最娴熟的南国舞蛇人操纵笼中猎物一样,洛伦佐轻描淡写的奚落着阿尔图尔,“这也无妨,现在我就告诉你,听好了——我,洛伦佐·梅加德,是当今教皇梅塔特隆三世和他继母凡帝莎夫人的乱伦之子!”

  这正是身为梅加德家族长子的现任教皇真正想封印的东西——封闭凡帝莎堡实际上就是为了封印这足以动摇梅加德根基,摧毁梅塔特隆三世声誉和权力的丑闻。洛伦佐初生时,街巷间的确曾经一度流行过这样的猜测传言,但都被梅加德与教廷联手打击消弭于无形。这么多年过去了,原以为所有的文件都已毁掉,所有的关联者都已被送入坟墓,就在当事人早已将这丑闻当作心灵深处一道旧伤痕的时候,年轻一辈的世俗统治者却借着修建圣家大教堂的幌子,默默地挖掘出这一切,并将其作为最险毒的把柄,迫使梅加德高傲的年轻家主臣服在自己脚下。

  当新帝莱奥纳多向洛伦佐重提其身世的旧事时,梅加德家主的立场便完全陷入了被动。他不得不接受皇帝的敕命出任国务卿一职,再也没有了依仗家族势力而悠游出入于权力圈内外,却始终拥有举足轻重的制衡之力的超然。

  新帝的目的恐怕也仅只于此——他要消灭帝国的“第二人”,整个奥古斯都绝不可以存在游离于自己统治之外的特殊者,包括大陆最伟大的梅加德。作为皇帝,莱奥纳多的确有足够的能力玩弄这把柄,但对除他以外的任何人,比如区区一个主教而言,了解这秘密无异于地狱的大门开启了一道罅隙。

  “国……国务卿大人!事先我并不知道……”阿尔图尔脱口高喊,拼命想解释。

  “可是你现在知道了。”室内的幽光照射着洛伦佐缓缓转过来的侧脸,一瞬间,镜子中无数的洛伦佐都将含笑的眼睛转向皇廷派的青年新锐。

  从未感受过的冰冷霎时间流窜过阿尔图尔的脊背,这瞬间的恐惧反而给与他负面的刺激,一种撕裂伤口的皮肤般的勇气冲向他头顶,他不由得紊乱的喘息着,嘴角浮现出一个歪斜的微笑:“是……是的,其实也没有必要隐瞒大人您,我从一开始就知道,所以才会将凡帝莎笔记交给皇帝陛下。可是国务卿大人,请您放心,保存这卷笔记的守墓人已经永远不能开口了。整个奥古斯都,知道这秘密的除了皇宫与圣城里的两位陛下了,就只有你我了……”

  “你我?你也配……”洛伦佐的声音像隔着一层屏障般低沉,但却轻易的打断了阿尔图尔的话音,这理所当然的蔑视与嘲讽让年轻的主教控制不住地倒吸一口凉气,镜中的影像刹那间将他羞愤欲绝的表情千万倍的重复出来。然而洛伦佐却还是闲散的将他秀颀的身躯斜倚在镜台上,淡然的瞥了对方一眼:“守墓人死了,天牢里那个东方术士也不久于人世,知道的人越来越少,这个秘密不是太寂寞了吗?无所谓的,你尽可以对每个人说——说洛伦佐是私生子,是他兄长和母亲的乱伦之子,等你安全走出这扇大门之后……”

  “我会对每个人说的,如果陛下认为有散布的必要。”面对这危险的暗示,阿尔图尔紧咬牙关,那虚弱的声音断断续续,但却维持着由阴沉和思虑的邪恶支撑起来的镇定。

  洛伦佐连表情都没有变,他用一种近乎温柔与怜悯的嗓音低笑起来:“果然是下贱的家伙……”

  “你说什么?果然……下贱吗?”在威胁面前毫不动摇地阿尔图尔的厚颜,却在听见“下贱”这个音节时突然皲裂了,他似乎还在琢磨对方话里的意思,颤动着嘴唇不停低声嘟哝着什么。

  下贱。梅加德家族出生的青年贵族永远不会明白这字眼对于面前的平民孤儿究竟意味着什么——在大瘟疫中失去所有亲人,孤苦伶仃的阿尔图尔不得不依附于慈善的教廷。然而这天国之爱的人间传达机构却是遮着神圣盖子的混沌大坩埚,平庸者可以在这里寻到人生平坦的大路,权势者和投机者则可以寻找到一步登天的蹊径与捷径。可是对于一个无依无靠的底层子弟来说,等待他的却是浓雾重重的残酷迷境,到处出没着歧视,贪婪和欲念的猛兽。直到被爪牙袭击的遍体鳞伤时阿尔图尔才了解到自己真正的处境:自己下贱得如同被人踩在脚下的泥土,即便粉身碎骨也换不来别人的一滴眼泪。

  也正是这一刻,阿尔图尔下定决心要独自一人走出这迷境。灵与肉又怎样,信望爱又怎样,这一切都可以作为随意抛弃的踏脚石,只要爬出这下贱的泥沼,即便付出一切代价也在所不惜。可是当自己渴望的一切被一一握在手中,下贱的败北感却依然蛇一般如影随形,越缠越紧。终于,他明白了这魔咒的根源——尤利尔!原本应当和自己遭遇一样命运的他有什么理由成为高高在上,众星捧月的神迹之子?正是他的存在,像遮住光源的屏障一样,将暗影般的“下贱”源源不绝的投射到自己身上。

  尤利尔不在就好了,他不存在的话,温柔的救赎的光也会投射到自己身上吧?可是为什么无论怎么冲撞,无论怎么毁坏,这看似纤弱但却蛮不讲理的屏障就是顽固的阻挡在自己面前,永不消失?

  片刻异样的沉默之后,彼此反射的镜面的光影突然零乱起来,呈现出高瘦青年数不清的倒影,他们无一例外的以同样的动作张狂叫嚣着,“是谁说的,是谁对你说我下贱的?是不是尤利尔,你那个废物养子?他对你说了什么?是不是也这样对陛下说了?千万不要相信他,那是造谣,无耻的造谣!他自己才这样,在神学院的时候就是这样,他的身份和地位都是用身体换来的!这个淫乱的,可鄙的,下贱的……”

  洛伦佐的眼神一直是温暖,那是对可怜虫的宽容,谁也无法逆料这种温暖竟会在一瞬间化为北国的冰原更加彻骨的寒冷,而他的语声则是掠过冰原的冻风:“难道,尤利尔……那孩子身上的伤痕,是你留下的!”

  没有任何征兆的,镜之厅的氛围霎时间改变,隐约的阴森急转直下化为尖锐彻骨的威压。难以想象的大力之下,阿尔图尔身不由己的撞上了坚固的墙壁。还没等稳住身形胸口的主教领巾就被人狠狠揪住,窒息感让他拼命挥舞着手臂寻求救助,但是迎接他的,却是一双燃烧着辉煌的杀气,如正午阳光般炽烈而决绝的眼眸。

  不管对方怎么挣扎哀求,洛伦佐始终一动不动的凝视着阿尔图尔,那目光仿佛要刺穿他伪装的清廉到洁癖程度的皮囊。

  “你……你不能杀我,陛下一定已经知道我是被你带走的了……”阿尔图尔的无可奈何的要挟只传达出虚弱的畏惧。

  洛伦佐一个字也不回答,只是默默加重指尖的力道——把他当成特权阶级纨绔膏粱的人错了啊,且不说那修长的手指除了抚摸绝世美人之外,还曾不断高举切断敌人咽喉的利剑,就凭世间最高贵同时也是最不名誉的私生子的身份,也足以让洛伦佐成为渎神之魔王的座上高朋。更何况这一夜所经历的一切:浮士德的下场,琼安的挑衅,尤利尔的真相,纷沓而至的离乱早已将他的自制逼到崩溃的边缘。

  所以此刻,那精心豢养在洛伦佐优雅到无懈可击的身躯内的魂之妖兽,第一次挣脱束缚,无声的猛扑向魂飞魄散的猎物……

  当年轻有为,深得皇帝陛下信任的阿尔图尔主教惨叫着“救命”,面如死灰披头散发,跌跌撞撞的奔出镜之厅的大门时,人人都以为他撞上了盘踞在大厅中的怨魂。没有人敢向门内看一眼,所以也没有人知道环绕着大厅的镜面,正以不同的角度,静静辉映出帝国最高贵的青年家主邪魅而绝美的冷笑。

  正如同样没有人知道此刻恐惧那尖锐冰冷的利齿正发出餍足的咋舌声,啃噬着阿尔图尔内心。神职者苍白的眉心不断痉挛着,滴下点点冷汗。已经不能承受了——如果再次面对那拥有大陆第一贵族姿态的美貌魔王的话,自己一定会从内部开始四分五裂的!

  阿尔图尔在心中本能的祈祷着,咒誓着,他将不择一切手段,只要能让这种恐惧不复存在,不再袭来……

  14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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葬月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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